其他人应声高举可乐干杯,题词里的主人公用左手掩住眉眼,莫名觉得有点丢脸……
碟片送入影碟机,大家纷纷找位子坐好。
林柏楠坐着轮椅停在沙发一侧,那双小鹿眼暗戳戳地随着袁晴遥而转动,靠近他这一侧的沙发还是空的,眼看袁晴遥就要走过来了,却又折返回去拿吃剩的薯条……
忽地,李宝儿一屁股占据了这个位置,隔着沙发扶手,拉住林柏楠的衣袖,献殷勤:“林柏楠,你等会儿要是害怕的话,我把手借给你哦。”
林柏楠不悦地抽走袖子:“不用。”
袁晴遥这时才磨磨蹭蹭地拖着步子走来,在李宝儿的旁边坐下,傻乎乎的她丝毫没觉察到,旁边的旁边,正有一道幽怨的目光朝她射来……
绿底镶着金龙的片头过后,电影缓缓展开。
袁晴遥津津有味地吃着薯条,可看着看着,她手里的薯条渐渐不香了——
不是山村老师吗?怎么没有老师也没有学生呢?剧情里突然出现了杀人现场,然后,镜头一晃,阴阳眼、招魂游戏、面目可怖的长发女鬼……
没人告诉她看的是恐怖片呀!!!
从电影中段,袁晴遥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但诡异阴森的音效和身边小伙伴们一惊一乍的惊叫声,刺激着她的神经,好比一双双惨白枯槁的手将她拉入不可名状的恐惧之中……
对于一个想象力无比丰富的孩子来说,看不见的恐怖反而更恐怖。
于是,一阵似有若无的抽噎声幽幽而出。
坐在电视机跟前的毛毛哥哥先是僵了一下,以为闹鬼了的他颤巍巍地转过头来,看见了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的袁晴遥,他按下了暂停键:“遥遥哭了!”
其他孩子闻声都看了过来。
“袁晴遥怕鬼!”
“她不但怕鬼,她还怕黑呢!天黑了都不敢玩捉迷藏!”
“遥遥是胆小鬼!哈哈!”
李宝儿靠过来抱着袁晴遥安慰,脚上的拖鞋朝说笑的男生甩了过去:“笑什么笑!”
“呜呜呜……我不看了,我想回家。”袁晴遥紧紧环住李宝儿的手臂,恨不得钻进宝儿姐姐的身体里。
“还没看完呢!”有人出来制止。
“今天就到这吧。”
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是林柏楠发出的。
他拉开了轮椅手刹,做出离开的姿势:“不早了,我回去还要收拾行李。”
“好吧,剩下的等你回来再看。”毛毛哥哥收起了cd光盘,又坏笑着补充了一句,“下次不叫遥遥。”
她才不想看呢!
恐怖镜头扎扎实实地种在了袁晴遥的脑子里,之后,她过了一个月睁着眼睛洗头发的日子。
而那部堪称童年阴影的恐怖片,袁晴遥后来才知道电影名其实叫作《山村老尸》,才不是她当时以为的那种具有教育意义的“山村老师”呢……
分别前,伙伴们给林柏楠送上了祝福的话,而后大家各自回家了。
单元楼下,等蒋玲下楼的空挡,袁晴遥叉着腰,威胁林柏楠不许因为今天的事笑话她。她眼睫上还挂着没擦干的小泪珠,奶凶奶凶的模样惹得他扑哧笑出了声。
不怕虫子、不怕出糗、不怕被欺负也不怕坏孩子的小女孩,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
原来她怕黑也怕鬼。
“不许笑我!”
“……啊!你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我了,你还打我?”
林柏楠吃痛地捂住被袁晴遥锤了一拳的胳膊,而袁晴遥在刹那呆滞后,难过得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眼看她的泪腺要泄洪了,他急忙话锋一转:“逗你的,我会尽快回来……总不能让你一直没有同桌吧?那多可怜。”
他手指摩擦着手推圈,小鹿眼里闪动几分羞涩,又有几分坚定。
他会快点回来的,至少在7月14日之前,他要回来送她生日礼物,他们说好的。
那天,林柏楠还叮嘱袁晴遥,要是冯胤懿再找她麻烦的话,她就问冯胤懿一句“你不怕再次遭到天谴吗”,虽然听不太懂是什么意思,但她乖乖记住了。
袁晴遥还送了林柏楠寓意着平安的千纸鹤,总共十七只,她用细线串成了一串。他问她为什么是十七只,这个数字有什么蕴意吗?她回答,因为她只有十七张彩纸了……
那半年,漫长而辛苦的康复生活,林柏楠只惦念着复健和等袁晴遥的电话。
她每周打两通电话给他,用家里的座机拨到蒋玲的手机,再由蒋玲转接给他——
“喂喂喂,我是袁晴遥!”
“我知道。”
“你在做什么?”
“躺着。”
“你吃饭了吗?”
“吃了。”
“你吃了什么?我下午吃了奶奶包的饺子,超好吃的!等你回来了,一定要尝尝我奶奶包的饺子……”
……
基本每次都是些没营养的对话。
她事无巨细地说,他安安静静地听,听她讲最近班里发生的各种事,听她讲她近期的生活点滴。
听筒里,她甜甜的声音如汩汩清泉流入耳中,是他那段艰难又枯燥的时光中最珍贵的甘露。
林柏楠术后第二周才接了袁晴遥的电话,不是他假装骄傲不接电话,是他太痛了,痛到说不出话。
他就像只虾子一样被医生开了背,后背又多出了一条“肉色蜈蚣”。普通人一辈子也未必经历过一回的全麻手术,他这短短的十年人生里,已经第四回 了。
手术是实验性质的,临床未普及,某种干细胞移植技术,促进脊髓再生,修复神经组织,外加取出他体内的内固定。
风险实在不小,有点破釜沉舟的意味了。
做完手术的头三天,林柏楠又体验了一次濒死。
他躺在icu,麻药药效过去后,从后颈到尾椎骨的整条脊柱犹如点着了的火线,每一次呼吸都引来火辣辣的疼。
转到普通病房后疼痛缓解了一些,但是背上刚缝合的伤口还水肿着,一碰就疼,他不能平躺,只能趴着。饭也吃不下几口,全靠注射营养液维持生命。
老话说得好,风雨过后见彩虹。
疼着疼着,林柏楠突然发觉自己的右手可以做握拳的动作了,虽然还不能紧紧握住,但这绝对是个好兆头!
之前毫无知觉的胸部和上腹部,也逐渐感受到了冷热温度以及触摸。
就在他等待双腿恢复如初,打算迎接重生之时,康复进度条却戛然而止了……
感知平面停在了腹股沟韧带中点。
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到头来,他还是个不能站立、不能走路、不能跑不能跳的小孩。
好吧。
不算好,也不算糟。
时间在走,很多事会慢慢接受。
就像那年只有十岁的林柏楠,当得知自己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他也没有那么难受。
其实在这次求医之前,他就没期望太多,他唯一的小小期待便是医术高超的医生叔叔给他一双好用的手。有了能够自主控制的双手,他就可以自己刷牙洗脸穿衣服上厕所上下轮椅,还可以拼乐高和组装他一直感兴趣的机器人了。
不抱有希望,就不会失望,是林柏楠七岁时就懂得的道理,如今心愿达成了,他没什么好遗憾的。
那之后,他在电话里问袁晴遥:“你夏天再见到我,我还是不能走路只能坐轮椅……你会怎么样?”
电话那头的小女孩貌似被问蒙了,她顿了顿,理当如此地回复了他:“当然是跑过去迎接你啦!你的腿是腿腿还是轮子你都是我的好朋友。”
“真的?”
“真的。”思索一下,她接着说,“林柏楠,不能走路你也照样门门都考一百分呀!你比我聪明好多好多,好厉害呢,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小朋友。”
在手机还没有视频通话功能的2006年,她没看见他脸上甜蜜又心满意足的笑。
他又敛起笑容,对着听筒嘀咕:“笨蛋,那是你们都太笨了。”
闲聊中,袁晴遥问林柏楠有没有看最近很火的《火影忍者》?
他一瞬慌张起来。
被封闭在医院的日子,除了复健还是复健,病房里的电视机只有几个央视频道,他没有其他的娱乐渠道了……
她要是聊起了最新的动漫,而他一无所知的话,她一定觉得很扫兴吧?那她之后是不是不会再打来了?
林柏楠还在这头惶惶不安,那头的袁晴遥语气明快:“嘿嘿,我就猜你没看!我也没看,妈妈给我买了光盘,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看好不好?最近同学们都在讨论剧情,我捂住耳朵不听。知道剧情看起来就没意思了,我是不是很聪明?”
可爱的话语在他耳边厮磨。
她是一瓶魔力药水,浸润着他,让他卸下担忧,连同背上的伤口也一并治愈了……
他神奇得不觉得痛了。
“嗯,很聪明。”他难得夸奖了她。
银铃般的笑声在听筒里流转,袁晴遥说让林柏楠快点回来,她还跟他反复保证,她不会偷看《火影忍者》的。
挂断电话,林柏楠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
他要更努力地做康复训练,哪怕摔倒了、摔疼了也要快点爬起来继续练;他要好好吃饭,没食欲也要尽量多吃一点;他还没告诉她,他的右手功能已经恢复了,等夏天见到她了,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那个女孩一定会为他感到高兴。
然而,期待是所有心痛的根源。
一时的雀跃让林柏楠忘记了这个道理。
他满怀期冀回家的那天,他以为袁晴遥会像只小鸟一样欢喜地飞扑而来,可她,只是草草地和他打了声招呼……
她交了新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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