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忍受不住煎熬,将她从地上捞起,抱到榻上安放好,沉声询问,语气透着股子焦躁,“贺兰香,你到底怎么了。”
贺兰香双目死寂,看着谢折,鬼使神差摇起头来,喃喃道:“我不是贺兰香——”
“我是王朝云,郑文君是我娘,王延臣是我爹,我……我是王朝云。”
谢折彻底无奈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贺兰香仍是摇头,语气是心死般的平静,对他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我不是王延臣的女儿,为什么我的衣服上会有王氏的图腾和代表名字含义的祥云,如果我不是王朝云,王朝云为什么要调查我的身世,甚至杀害兰姨以绝后患。”
她看着他,“谢折你告诉我,为什么。”
谢折沉默了下去。
他讨厌贺兰香是王延臣的女儿。
但贺兰香无论是谁的女儿,贺兰香都是贺兰香。
谢折起身,道:“走。”
贺兰香人与枯木无异,呆呆看他,“去哪儿?”
谢折眼底复杂沉闷,冷声道:“当然是去提督府了,现在就去。”
贺兰香以为自己听错,傻傻看着谢折。
谢折:“你既觉得你是他们的女儿,便要过去表明身份,还要带着东西,与他们当面对证。”
贺兰香浑身一抖,眼眶通红发热,积压整晚的情感瞬间喷薄而出,扑到谢折怀里,痛快大哭了一场。
天寒地冻,残雪未消,上元三日灯会,即便已至后半夜,依旧热闹无比,街面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擦踵,各式花灯美不胜收,宿卫军竭力维持城中治安,喉咙快要喊出火泡来。
谢折亲自骑马引路,一路无人敢拦,即便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他是在往提督府前行。
直到与皇城司列队对上,两者狭路相逢,互不退让,队伍才不得不停下。
王元瑛位于最前,对谢折道:“上元佳节,谢将军不在军中与将士同乐,反在城中浩荡出行,不知前往何处。”
谢折瞥着王元瑛,黑眸冰冷,启唇吐出淡淡的两个字:“你家。”
王元瑛脸色一变,挤出抹不善的笑道:“如此节日时分,将军亲自登门拜访,敢问有何贵干。”
谢折眉心跳跃,显然耐心耗尽,再出声,便是恶劣二字:“滚开。”
王元瑛强压火气,目光从谢折身上抽回,放到谢折身后的马车上,“下官不是冲将军你来的,只是有些话想对贺兰夫人说,事关紧急,凡请将军行个方便。”
谢折挑起一边眉梢,“我再说一遍,滚开。”
话音落,周遭护卫的手已齐刷刷落到腰间刀柄,虎视眈眈盯住了王元瑛。
王元瑛怒火攻心,死死看着谢折,内心却在思忖要不要让路。
毕竟大过节的见血,别人干不出来,谢折这疯子,不一定。
这时,马车里传来声音,细辛扬声道:“回王都尉,我们夫人说了,愿与您一见。”
王元瑛眼眸一亮,立刻下马恭候。
少顷,贺兰香在搀扶下下了马车,缓步走到王元瑛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道:“王大人,好久不见。”
王元瑛对视上贺兰香的注视,目光闪躲,神情顷刻复杂,欲言又止道:“此处人多眼杂,还请夫人与下官借一步说话。”
谢折在马上皱了眉,不悦之意溢于表面。
贺兰香看他一眼,轻声道:“我去去就回。”
贺兰香与王元瑛就近走入酒楼,谢折留守在外。
等了约有三炷香的工夫,就在谢折耐心耗尽准备杀进去把王元瑛宰了时,贺兰香的身影便已出现在酒楼门口。
她脸色苍白,步伐飘忽无力,走到谢折跟前说:“不去了,回府。”
。。。。。。
“回府?”谢折以为自己听错, 皱眉看着贺兰香,等着她来反驳。
可贺兰香再未多说一个字,转身便经丫鬟搀上马车, 没有等谢折,旋即命令车夫调头离开。
酒楼门口, 王元瑛紧跟着出来。
面对谢折时尚且带有气焰的一个人,此刻面色苍白, 神情恍惚,眼神一直盯在马车上, 表情复杂无比, 眼中隐有泪光闪烁, 张口欲要扬声说些什么, 声音还未发出,便将双唇抿紧,垂眸时双肩塌下, 姿态颓然不已。
谢折将目光从贺兰香的方向收回,对上王元瑛那副样子,漆黑无波的眼仁暗带戾色, 仿佛在逼问他方才都与贺兰香说了什么。
王元瑛感受到危险, 不仅不退, 还朝谢折走去,直走到谢折面前, 竟一改方才剑拔弩张,抬起双臂便对谢折深鞠一礼,肃声道:“夫人入京以来承蒙将军庇护, 以后也要有劳将军关照,元瑛在此拜谢。”
谢折听着这番话, 想到贺兰香刚才的表现,心上止不住一跳。
贺兰香此去本就是为了摊牌,可王元瑛身为她同父同母的兄弟,此刻竟还称呼她为夫人?他是不知道她的身份?
还是……知道了,但不打算认。
谢折感到烦躁。
他最后冷盯了王元瑛一眼,不愿与之多费口舌,转身上马,去追贺兰香。
回到府中,贺兰香一切如常,走到房里如往日时由丫鬟给她更换衣物,梳洗过后上榻,睡前还会特地留意腹中胎动,待感受到胎儿的动静才卧下躺好,毫无异样之处。
唯一的,便是她什么话都不说了。
从上了马车,到回府梳洗上榻,无论周边人怎么引她说话,她都一言不发,仿佛成了哑巴。
谢折见她如此,心中自然没底,但不上前碍她的眼,也不过分逼问,只安静守在她身旁。
夜色冷沉,孤灯如豆,上元节的热闹传不到深宅之中,有的只是灰暗寂寥。
贺兰香躺在床上,神情安静,仿佛已经进入梦乡。
可无论她表现的如何镇定,在她脑海中,王元瑛身处酒楼雅间里说的话,始终都在不断回绕——
“琅琊王氏不需要一个流落风尘的千金,我的爹娘亦不需要一个与家族敌对的女儿。”
“如今皇后人选已定,若将你认回,失去的将是整个王氏的前程,得到的是全天下的耻笑。何况,即便为了娘,你也不能将身世全盘托出。”
“你不知道,当年你失踪以后,娘便如疯魔一般,大雪天里,她不吃不睡,好几次都要冲出家门亲自寻你,根本不顾及自己身上还怀有老四。老四落地以后,她也从未将心思分散,仍是一心扑在你的下落上,我们兄弟三人她一概不管,只知要将你找回,因此大病几次,身体每况愈下。就这么一直过了七年,直到我三妹拿着玉珏找上门,她才从此恢复神智,变得与正常人无异,家里也总算过上安生日子。”
“你这个时候去告诉她,其实三妹不是她的女儿,你才是她的女儿,你让她该怎么活?”
“更不说娘大病初愈,身体还未好全,你真的想看到她因你痛不欲生,为你的事情再度病倒吗?”
“你忍心吗?”
这些话初听时像一记闷锤,沉重闷痛,却算不得锥心,此时细细回想,它们便成了根根细针,全部扎入了柔软的心脏,疼若万箭穿心,让人魂飞魄散。
贺兰香再也承受不住,坐起来抱紧自己,压抑着声音抽泣。
谢折从外间走来,步伐安静,到她身边坐下,伸出手,轻抚着她颤抖的后背。
情感决堤,贺兰香缩入谢折怀中,抱紧他大哭出声,用眼泪发泄所有难过与委屈。
谢折将她抱紧,一直等她哭完,身体软绵绵靠在他怀里,他才道:“现在可以告诉我,王元瑛都对你说了什么吗。”
贺兰香吸着鼻子,哭过之后的鼻音格外浓重,带着孩子气的委屈,哑声道:“他说,我不能认回去。”
谢折抚摸在她身上的手顿了一下,皮肤下的青筋隐在跳动,杀意蠢蠢欲动。
“其实我也一点都不稀罕他家。”
贺兰香的手搭在谢折颈间,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鸽子一般脆弱柔顺,脸颊贴在他的胸膛道:“什么世家,什么豪门,说破天了不都是人,肉体凡胎,哪个能逃得过生老病死,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只是……”
贺兰香的声音低了下去,语气苦涩无比,“只是,想去做王夫人的女儿罢了。”
“谢折,你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吗。”
谢折手掌轻轻摩挲她后背,未语,安静听着。
“我说我娘可能是个不知事的闺中少女,被坏男人弄大了肚子,便将我偷偷生下卖了。”贺兰香苦笑道。
“她也可能和我一样,是秦楼楚馆中的娼妓,往来恩客无数,肚子大了也不知道是谁的,生下以后觉得掐死麻烦,索性卖了换钱。”
“我恨她丢下我,我恨她一辈子。”
“可谢折你看,”贺兰香抬脸,看着谢折笑,“她不是被骗的少女,不是身不由己的娼妇,她那么好,那么美丽,温柔,她思念我,在乎我,一直在找我,找了那么多年,痛苦了那么多年。”
“谢折,我没有理由去恨她,我真的没有理由去恨她。”眼泪再度从贺兰香眼眶滑出,破碎的星辰似的,在昏暗的灯影下闪着清亮皎洁的光,干净无暇。
“我想要做回她的女儿,我真的想啊。”
哭声颤然。
谢折抱紧贺兰香,由着她的眼泪将胸膛衣料打湿。
“眼下严崖叛变,皇城司又兼易主,御史台虽暂且未能凑这个热闹,但不咬人的狗最凶,保不齐何时便捅来一记刀子,陛下如此明目张胆修剪大郎羽翼,为今之计,大郎还是带兵早回辽北,与前线汇合兵力,早做打算为妙。”
军帐中,崔懿在案前来回踱步,唾沫横飞,焦头烂额。
谢折端坐案后,神情冷沉,漆黑的双眸略垂,不知在揣度些什么。
“否则,”崔懿气喘吁吁道,“但等战事告急,急需朝廷派出将帅出征,王延臣绝不会放弃此等天赐良机,定会使出诡计,逼迫大郎交出兵权,代大郎前往辽北御敌,到那时候,骑虎难下,麻烦便大了。”
崔懿停止踱步,目光炯炯看着谢折,“我的主意便是如此,不知大郎意下如何?”
谢折起唇,正要说便依你之见,昨晚贺兰香的声音便赫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谢折,我现在只有你了,好需要你,你不准离开我。”
女人黏软的哭腔如糖似蜜,缠在他脖子上的手越发收紧,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身体紧紧贴着他,咬字决绝,柔弱地威胁着,
“你若胆敢离开我,我一定死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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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寺, 雪后初晴,日光灼目,晒不化的寒气萦绕殿宇内外, 在袅袅烟气里散发冷冽,连佛门都在跟着肃冷, 北风席卷残温,处处萧瑟寂寥。
雪亮的日光照入殿中, 正打在一道高髻金簪,身着卍字纹红狐披袄的背影上, 是寂冷中的唯一的鲜艳暖色。
贺兰香阖眼礼佛, 因小腹又大了一圈, 不方便跪拜佛, 便站着合掌,对佛颔首,内心祈祷佛祖保佑她娘郑文君平平安安, 长命百岁,即便这辈子她们母女都不能相认,但只要她能平安顺遂, 她贺兰香便愿意将这个秘密揣在心口一辈子。
虽然……她真的不甘心。
草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