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位桑夫子可曾婚配?我有个族弟……”
“她是守了望门寡。”万俟悠打断了她的话,“而且让她守寡的那前未婚夫姓万俟,就是我四哥。”
于兰娘惊异万分:
“她、她是四皇子那位没过门的续弦?那、那……”
她的手胡乱比划了两下。
万俟悠点了点头:“对,她算是我未过门的嫂子……朕怎么就不能让自己守望门寡的嫂子来当天下第一个女探花呢?论才学,她绰绰有余,论身份,她家世清白。”
于兰娘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大笑了起来:
“不愧是您!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您真的稳重老成了,原来还是这般有意思!等到这事儿被人揭发,不知道多少人得惊掉下巴。”
年轻的陛下眼角一抬,笑着说:
“下巴掉一掉就习惯了,也不知道哪来的习气,男人死了,竟然不让女子改嫁,更不让女子出门,朕还不光要让她们出来,朕还得让她们来读书,来科举。死了个男人罢了,又不是天上下了刀子,把女人关起来干什么?这世间的宗族礼法,有时候就像个得靠吃壮阳药的男子,举着那一根折腾来折腾去,就是想弄个有自己血脉的孩子出来,可笑。”
算上登基前已经掌朝快五年的皇帝陛下神色之间依稀有着当年那枝繁京茉莉的倔强模样。
只是从前她的这份倔强或许是为了马,为了弓,为了一个园子、一艘游船又或者一份想要离开繁京的自由。
现在她倔强的目光投向了这世间的深处,那里有无数可怖之物藏在平静的黑暗中——犹如另一个地谷。
于兰娘到底了做了几年的官,也不再是从前那个高门娇娇女,听着陛下的语气,她的脸色也不像之前那般轻松。
“又哪有那么容易?那些小户人家没了向外争的本钱只能指望着卖了自家女儿换些子孙家业,且不必论。只说现在这些繁京高门,我现在和他们往来少了,倒是我妹妹竹娘说,因为女子也能进科举也能选官,不少人家在闹和离,就是娘家要把女儿抢回去做官,婆家又不肯放人,只把女子夹在中间,几乎要逼出人命来了。”
“魏家的十六娘您可还记得?也是打马球的好手,孩子都三岁了,她娘突然称病,把她连孩子一起诳了回去,说是要让她选官。”
“魏家这一辈本就阴盛阳衰,两个男丁都不争气,连个县令都当不好,前年被吏部评了个下下,正遇到您颁了那个‘退选令’,现在都在家里窝着呢。魏十六娘顶聪明,魏家现在把她弄回来,就是打着让她承袭家业的主意,只是这样一来孩子是肯定得送回夫家的,她以后的家业也只能留给魏家自己的后人。”
手指在茶杯上轻轻点了点,万俟悠轻声说:
“嫁入夫家,便是被夫家吃了,连个名字都留不下,留在娘家,也不过是个守产人……就算我下令说女子可以承爵,又有几家人舍得下自己的儿子?”
窗外再度热闹起来,她抬眼看去,看见一群骑着马的进士们缓缓往回走,这是要各自回去歇息,等着晚上的琼林宴了。
“我也该回宫了,这里面的事一日想不明白,咱们时日还长着呢。”
说着,她就站起了身子。
于兰娘也连忙起身,却见陛下突然看着窗外不动了。
“陛……七娘子。”
楼下,一个年纪约有三十多的女进士被人拦了下来。
“进士娘子,您可否在我家女儿头上摸一下?”
女进士有些讶然,看看那抱着孩子的布衣娘子,再看看还在襁褓中的女孩儿,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我、我是个寡妇。”片刻后,她摆了摆手,轻声说,“无儿无女,也只有点读书的本事。”
树影婆娑,小半遮在了她的脸上,连身上的红裙都有些许黯淡。
“没事儿呀!”下一刻,那穿着布衣的妇人抓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女儿的头上,“无儿无女无男人,能写能算能读书,她要是真有这般本事,我就算早早死了在黄泉道上都能笑了,不靠儿女夫君,她自己就能养活了自己,又不用似我这个为娘的这般每日给人缝补浆洗来赚小钱,那是何等好日子?”
楼下,新晋的进士娘子愣住了。
楼上,年轻的皇帝笑了。
“这天下有无数不甘自己命运的女子,她们面前关着的门,朕已经为她们撕开了一道口子,余下的,该是她们走到朕的面前来,让朕知道,她们能走到哪一步。”
转头,她看向于兰娘:
“刚刚那些话是魏十六娘子央你来朕面前说的吧,相识这么多年了,你以为朕就分不出来你是真心要说那些琐碎,还是在替人传话?”
于兰娘半羞半愧地低下了头,万俟悠抬手掐了下她的脸。
“她魏十六有什么本事,让她自己走过来让朕看看,她要是有本事捅破了两家的天,朕替她兜着就是了。”
楼下,进士娘子已经走了,抱着孩子的妇人将孩子捆在身后,提着一桶衣服正要走,却被人拦住了。
“我家主人说孩子可爱,娘子要是愿意,以后可愿意来我家院子洒扫?每月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这么多钱?妇人直觉自己是被骗了。
可听见那人说出口的洒扫的地方,她又有些懵。
“松园女学?松园?女学?”
她转头看向那个传话的女子,
却见那女子指了指道旁的茉莉花。
她手里装了衣裳的桶“噗通”一声落到了地上。
琼林宴饮一直持续到了申时初,尽管陛下只来坐了一个时辰就走了,新科进士们说的最多的,还是陛下。
陛下的风采,陛下的威仪,陛下的……男人们目光勾连,赞美着他们不敢用嘴说的属于陛下的美。
繁京的茉莉,想起陛下从前的雅号,不知道谁的心又动了。
醉了酒是不敢骑马的,一群进士们等着礼部的车驾送他们回住处,突然看见一匹黑马疾驰在已经宵禁的路上。
“那是谁?”有人眯着眼问。
“那是谁?那是裴将军!禁军大统领裴仲元。”
“这么黑你都能认出来?”
“我可不是认出了他,我是认出了他马脖子上的那块牌子!”说话的进士突然捂着脸嘿嘿一笑,“那可是陛下的茉莉铜牌,有了那个,咱们男臣才能在这个时候出入宫禁。”
出入宫禁?
这个时候?
有人抬起头,追着那马的虚影向皇城深处看过去。
那里有什么?
有繁京的茉莉。
有大启的陛下。
大理寺卿楚平野,金吾卫副统领冯寒山,禁军大统领裴仲元……再久远一些,还有如今的浙闽道按察使司徒尧。
凡是有过那块铜牌的人,谁不是少年得志平步青云?
凡是有过那块铜牌的人,谁又仅仅是少年得志平步青云?
登科及第,本是人生得意时,此时的一些进士心里却有了新的念想。
不是位极人臣,而是,一块铜牌。
公主请登基(二十四)
一群男人还在惦记着皇帝的床榻有多香,却不知道当皇帝的连睡个香甜觉都难。
寅时二刻起床梳洗,去仁寿宫给母后请安顺便用个早膳。要是五日一次的大朝会就是卯时末上朝,要是小朝会,就先在宫殿里看看书批批折子,在集英殿召集自己要见的朝官。
如此忙到中午,加上吃饭也不过休息一个时辰,下午就是批折子和见人,一直忙到申时之后。
万俟悠一贯不愿意在旁人面前展示自己勤勉,可她学东西快、做事也专注,有些军需、盐政之类的奏疏她一开始看不懂,总得找人来教,认真学了,到了第二日她就能对着那奏疏说得面面俱到。
此外她每五天还要有两天找人来给自己讲经史,要找一天让鸿胪寺的译官来教自己外国语……起的未必比鸡早,睡得却是真的比猪要晚。
日子久了,万俟悠还有了个浅眠易醒的毛病。
太后江九月知道了,心疼得不得了,又让人去搜罗了各种安神的方子,变着花样给她调理。
“悠儿,你也别让那些男人都是深夜里才来,让他们早些来早些走……”
听见自己母后的话,在喝茯苓粥的万俟悠有些无奈:
“母后,白日里确实事忙,他们来了还得等我好一会儿呢。”
江九月叹了一声,又说:“你怎么晚上还非要人走,又是一阵折腾。”
万俟悠笑了:
“母后,龙榻可没那么好睡,再说了,我也不习惯和人同眠,给他们都立过规矩的,无论如何,寅时二刻得走。”
江九月却还是不满,又将那最近得宠的裴仲元恨上了:
“可是因为武将粗莽?要不你还是选个合意的放在宫里……”
“娘,我是女子,哪能只选一个合意的?就算是选了几个,唉,麻烦。”
听见这话,江九月不再说话了。
是呀,这些年里真真假假,为什么她女儿从不反驳那些流言?只不过是男人真的太容易“名正言顺”了,有些事一旦拿到明面上,就是朝中各方的另一种聚拢和争斗。
她女儿花了多少心血让他们现在安安静静地同心共事?!
连自己清名都……
“悠儿你告诉为娘,你现下是不是还是只有那姓裴的一个?”
“啊?”
喝完了茯苓粥的万俟悠抬起头,失笑:“母后怎会这般想?我第一次受用的男人姓什么我都忘了。”
江九月默然了好一会儿,大概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女儿在某些方面比自己以为的还要豪迈,她默默消化了下。
“最初……那人来历可干净?”
万俟悠举着勺子回想了下:
“干净的,里外都干净。从前路过鹿州的时候季乐郡主送我的,确实干净又让人舒服,只是我不喜欢总想捏我腰的,用了几次就放下了。”
文帝四子嫡枝被封乐安王,封地就在鹿州的乐安府,这一代的乐
安王有个女儿是季乐郡主万俟襄乐,是出了名的会玩,据说府上养了各式的男子,凑了个“鹿林十八士”出来。
她性情放诞,在宗室之间一丝好名声都没有,万俟悠身为公主却不在乎这些,在鹿州救灾的时候见万俟襄乐愿意出钱出力,还给受灾的女子筹措干净布条跟草木灰做月事带,也愿意和她亲近。
一向受排挤的万俟襄乐十分感动,就送了她男人。
反正男人也不会怀孕,更不会被世人要求贞洁,赏了银子,万俟悠走的心安理得。
草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