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
从北到南,轰轰烈烈的热闹里掺着血泪,每日都有人大哭嚎,每日都有人头落地。
在这样的动荡之中,起起落落的不止有人,还有宗门。
随着两位化神长老昔日恶行被揭发,御海楼彻底掉出了四大仙门之列,它原本据有的南洲沿海诸多城池也纷纷驱逐了御海楼派驻的管事。
这些城池中靠海吃海的散修居多,从前每次出海都要给御海楼上缴灵石和收获的宝物,如今御海楼式微,这些散修们就联合起来成立了“海生盟”,与附近的几个宗门达成约定,共同维持这些城池的运转。
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在所难免,也因为争权争财闹出了许多纷争,闹哄哄之中甚至有人忍不住想“还不如御海楼在呢,至少清净”,又过了几年,诸多细则颁布,闹事的人被收拾了许多,城中的修士们再说起御海楼统治之时,也没了那些一以贯之对宗门的容让,反而显出了现下修士们自给自治的好处来。
御海楼早就日薄西山,如同垂老之巨鲸,早就有人知道了鲸落海空,只不过这巨鲸没有死在其他海兽的围剿之下,而是在骤变的深海中死于自身的腐朽。
圣济玄门是另一只盘踞仙山的巨兽,却更警醒,见势不能挡,掌门百里蓁当即改弦更张,表示自己宗门上下愿意内肃外惩,与济度斋、聚财楼和青竹道院联手惩戒不法,为天下受害之人张目。
过了两年,九陵界中“求公道”之潮越发汹涌,仿佛群川聚而向海,河水奔涌浩浩,无能能阻其势。
人不能。
仙君不能。
神也不能。
当神的秦四喜这段日子过得挺消停,夕昔去了黄泉修炼顺便准备结成元婴,随性院里她带着鹅和偶尔来的猫安安稳稳过日子。
养花,没滋没味地吃饭,玩小纸人儿,看花,逛街,装模作样地吃饭,玩名叫陆小六的小纸人,睡午觉,晒太阳,食不知味地吃饭,玩小纸人儿玩到睡觉……
隔一段日子,她会去一趟西洲,看看被谢惊鸿温养的谢青藤苗苗。
也有人来看她。
蔺无执、长生易每次到北洲都会来看她,微生琴精于谋算,有料事于先的本事,大概是憋了太久,她现下那么小小的一个,心思却不少,一时是帮着戏梦仙都梳理兰台的规范,一时是帮着蔺无执排忧解难,一时又去帮剑修们解决麻烦。
有几次,微生琴的“交接地”就在随性院,长生易找人给微生琴专门打造了用来储物的法宝,因她现在太小,“储物戒”实在是用不了,就给她搓成了腰带挂在腰间。
储物戒用的“空石”对微生琴来说还是太笨了些,她不耐烦穿戴在身上,蔺无执便让人做了一个小巧的储物口袋,那袋子比寻常储物袋小一些,放在微生琴的身上却像个褡裢。
幸好材料特殊,轻若无物,微生琴勉勉强强背着,也算是有了点儿家当。
于是在秦四喜这里,就是蔺无执和长生易相对而坐,一个人摊开手,另一个
人小心翼翼也伸开手臂,让微生琴从她肩膀上走下来,站在另一人的手上。
看着一个小人儿提着她的褡裢哼哧哼哧走上走下实在是好玩儿,秦四喜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儿。
看了几次,她也发现了些规律。
在长生易那儿,微生琴更喜欢坐在她的肩膀上,不管是白泽剑灵还是宗衡她都不讨厌,和她们坐在一处她可以跟这两个剑灵聊天。
到了蔺无执这里,微生琴更喜欢坐在蔺无执头顶,因为蔺无执头上没有头饰,生得又比寻常人高壮,坐在那儿她看人都是“俯瞰”的。
蔺无执的性子疏懒,说话随意,经常会把人逗得哭笑不得,微生琴坐在她头顶,偶尔被惹生气了就可以揪蔺无执的头发或者干脆在她的脑袋上蹦蹦跳跳。
当然,这个“有利于当场报复蔺无执”的原因是秦四喜自己琢磨的。
她也是偶然看见蔺无执头顶好像有点秃,才这么觉得,趁着微生琴跟鹅玩儿的时候,她暗搓搓地问了蔺无执。
“拔我头发?不至于,微生前辈性情温柔。”
蔺无执否认了。
秦四喜眯着眼睛看她。
温柔?谁?
蔺无执捏了两颗瓜子,苦笑了下:
“微生前辈会给我在头顶扎辫子,用毛茸茸的发绳。”
秦四喜:……
想象到身形高大举止不羁的蔺无执头顶支棱着一根辫子,还是毛茸茸的,秦四喜不厚道地笑了许久。
“给。”
蔺无执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药瓶儿,又看看自己面前一脸严肃的神尊。
“这是啥呀?”
“药,生发的。”
秦四喜把药瓶儿放在了蔺无执手上。
诸天神界有位寿兀神君从出生就不长头发,生发一事成了她的执念,后来经历三灾九难五劫飞升,她不纠结于自己的头发了,却很乐意把自己的生发方子和药分享给旁人。
秦四喜给蔺无执的,就是寿兀神君的珍藏,这位神君也是有意思,她给这些药就是怕那些神君沉迷打叶子牌打掉了头发,让秦四喜这个牌头子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沧海神尊递出这药的表情实在郑重,蔺无执没忍住,找出了一面镜子去看自己头顶。
看完了,她把药稳稳妥妥地收好。
秦四喜想遍了自己这些日子看得见吃不着的无味之苦,才终于没有笑趴在地上。
一旁的宗衡已经笑到在长生易的肩膀上打滚儿。
弱水沉箫来看她,除了向她回报各处的变化,也是为了能看看折月皆萝的魂魄。
她弄来了一堆能温养魂魄的宝贝,希望能帮着她的皆萝神养魂,秦四喜研究了半天,没发现一个能用的。
抱着那些天材地宝,在外面威风八面的戏梦仙都弱水掌事像个想做点儿什么却什么都做不了的孩子。
秦四喜见不得这个,皱着脸想了半天,带着她家的宝贝鹅在戏梦仙都好吃好喝
伺候了三天,终于薅下来了一根鹅毛。
她把那根鹅毛插在了养魂木上,又弄了点儿天道猫猫的洗澡水浇在养魂木上,最后,再把她用因果制成的铃铛挂上去,算是给折月皆萝的那一点魂魄提供了养魂之地。
折月皆萝的魂魄毕竟是神魂,就算在万年来散去了不少,被温养了半年就比从前好了许多。
因这事儿,本就已经对秦四喜毕恭毕敬的弱水沉箫比从前更上心了十倍,四时风物变化,偌大九陵界有什么时新的好玩儿的好吃的,她都会第一时间送来随性院,殷勤体贴得让当过两次皇帝的秦四喜都有些受不住了。
鹅倒是很开心,每份东西鹅都用算盘记好了账,里面有一半都是鹅的!
鹅可是被拔了毛呢!鹅拿得理直气壮!
白胖胖的鹅展着翅膀,搅动了一院的花香,折月皆萝的魂魄碎片凝出了一点虚影,看向坐在廊下的神君。
“秦沧海,多谢你为我这般奔波。”
秦四喜摆了摆手:
“我和阮弄雪好歹也是星海钓友,还吃过她的鱼,和你也是一夜挚友,这点儿事儿算不得什么。”
折月皆萝魂魄碎片上的因果线绵延向远方,秦四喜看着那些因果线,说:
“将整个凡人境从九陵界剥离,此事不成,我怕是无法为你彻底凝魂。”
折月皆萝散魂前的大愿是何等决绝?
此事已经成了因果的一部分。
“我知道的。”折月皆萝缓缓点头,“我心意至此,无回环余地,也不想更改,倒是你,早日回了诸天……”
同样是神,折月皆萝能看出此时秦四喜身上被此界天道压制的痕迹。
“快了快了。”秦四喜咧嘴一笑,“我好歹是个囫囵人,你就别为我操心了。”
折月皆萝的虚影看着秦四喜,看了好一会儿。
“你和我不一样。”
这些日子折月皆萝并不是无知无识的,她一边在因果为廓、盛九幽魂力为引的铃铛中温养,另一边,她也知道了此时的九陵界在发生什么。
看了许多,折月皆萝也想了许多。
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自己和秦四喜的区别。
“如果我是你,我会站在星台上。”她说。
“嗯,咱俩处事儿不一样。”秦四喜点头,“如果是我要建起戏梦仙都,我得找来很多人跟我一块儿建,建完了,这个城是他们的。”
折月皆萝淡淡地笑了。
“你真的不像个神。”
秦四喜拎着一个凳子坐在了养魂木下,此时已经是秋天了,天道猫猫没来,戏梦仙都秋日的风可以随意吹进这院子里,染红了那些感应时令的树。
天很蓝,很高,秦四喜抬起头看了一眼,从须弥袋里掏出了一碗玉笋冻。
她没有了味觉,嘴巴也不闲着,玉笋冻没什么味道,就是清清凉凉,还会在唇齿间弹动,也能让她吃个乐子。
吃着三块下品灵石能买两碗的玉笋冻,秦四喜问出口的话却像天空一样高远。
“折月神君, 咱们当神,不过都是当着自己想当的神罢了。你出身母系宗族,在飞升之前就是折月一族的保护者,你做了神,自然想要能护了所有人。我呢,我……现在想想,我第一次知道‘神’,是我阿婆告诉我的。”
坐在凳子上的女人舒展了双腿,她穿着一条窄裤,勾勒着她结实的腿肉。
这是她的腿,在凡人境,在诸天神界,在九陵修真界,她靠她的腿走了过来。
“那时候凡人境在发洪水,我阿婆拿起了一块石头扔进了水里,她跟我说是河神淘气,她要打河神,让河神回去。”
漫长久远的记忆之中,这是秦四喜关于“神”的最初。
苍老的妇人一手扔石头,一手牵着她,语气坚定,仿佛她的石头真的能打中那个兴风作浪的河神。
“河神会挨揍,我的阿婆用石头砸的很用力,好像一石头下去,所有的苦难就结束了。”
秋风吹动衣角,秦四喜理了理自己身上的短袍。
“折月神君,那天我见到了我此生的第一位神。”
折月皆萝默然地看着她。
一缕清风吹过,在秦四喜的身后渐渐有幻影浮现。
是她所说的画面。
滔天洪水,扔石头的凡人老妇拉着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一路往前。
那个“神”是说的谁呢?
是河里并不存在的“河神”?
还是拉着她往前走,找东西填她肚子,会在夜晚抚着她脊背让她睡觉的阿婆?
鹅被幻影吸引,叭嗒叭嗒跑过来,认出了那个小小的秦四喜。
草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