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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1 / 1)

月池微微颔首:“兴许比你娘的事务还要复杂,你爹是提学御史,而我是东宫近臣。”

贞筠既忐忑又敬畏地看着她:“你会成为比我爹还大的官。”

月池温和地凝视她:“如果你想,你也能成为诰命夫人。但你得付出极大的努力,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贞筠深吸一口气:“我觉得现下就挺好。你难不成指望这个泼妇替你主持家事吗!”

时春恼火地看着她:“放屁!”

月池扶额,她的头越发沉重:“安静,听我说完。”

两人又重哼一声,互相别过脸去。

月池强打起精神,她拿起纸笔,画了一个表格:“你不能乱收礼,也不能不收礼。你不能不回礼,但也不能都回礼。礼物的厚薄,回礼的时辰,都需要仔细考量。”

贞筠听得蹙眉:“可我,我根本……娘还没有教我这些……”

月池道:“放心,还有时间,会试过后,我们才会正式走动。在这之前,我会给你找个先生。”

贞筠大喜,随后又疑道:“这种事还有先生?”

月池微微颌首:“当然不是和少傅一般专职教学。我打算将你托给李阁老之妻,成国公朱仪之女——朱夫人。”

“什么!”贞筠霍然起身,“那是阁老的夫人!不成,不成,我、我太笨了,一定会丢脸的,她怎么会愿意教我……”

月池以手支颐,她只能靠这样勉强维持身形:“你已经读了很多书了。比起那些大字不识的太太,你要聪慧明达得多。朱夫人一定会愿意的。”

只要她保持对朱厚照的影响力,李阁老必定愿意维持与她的紧密联系。而她也需要靠上文官之首与文坛领袖这棵大树,在大明官场真正扎下根。朱夫人是武将勋贵出身,又是李阁老的第三任妻子,怎会不与他在政治上保持一致?

月池又道:“当然,交际不是让你去打好关系。你只需要做礼尚往来,都不得罪即可。关键是要收集消息。”

贞筠一头雾水:“消息?妇人之间除了闲话家常,还能说些什么。”

月池语重心长道:“关于姓名,官职,家世,同学,同榜,我都能获取足够的资料。但是这都是明面上的,私下的人情亲厚,不就得看妇人之间了吗?”她们不同于自个儿老奸巨猾的丈夫,说不定会漏出一星半点。

贞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月池勉强笑道:“行了,去准备行头和礼物吧,白日你同朱夫人学,晚上回来教她。”

“什么!”贞筠尖声道,“我还要教她。”

时春也是一脸嫌弃:“我不学,什么玩意儿,我还有事问你呢!”

月池道:“都听话。七日一考较。若她不成,你可罚她,但我只问你。”

贞筠闷闷地走了,月池又看向时春。时春咬牙道:“老娘可不是你老婆,别指望让我听话!”

月池道:“是,你比老婆还低一等,名义上是妾。”

时春一时面色如土,月池又道:“我并没有折辱姑娘的意思,只是只有这样,才能救你。”

时春对着她的明眸:“你想我帮你杀人?”

月池沉吟片刻:“可以这么说。你要将你所知的漕运情况,悉数告知于我。”

时春警惕道:“你要作甚?”

“杀贪官呐。”月池悠悠道,“不过在那之前,得先让某人去试试水……”她还没狂妄到一上来就对国之命脉动手,敢做这种事的,唯有太子爷。

这样想来,目前她手中的王牌其实就只有一张,就是太子本人。为了用好这张牌,她得让朱厚照更加信重她。但她不能像刘公公一样,刘瑾用声色犬马吸引着这个轻狂少年,指望他离不开享乐,因而就会离不开他。可太子身边不缺舔狗,享乐而已,除了他之后,还有别人能找乐子。舔狗舔到最后,只会一无所有。而王先生已帮她指明了出路——揣摸人情,中人肯綮。朱厚照最想要的是什么?月池喃喃回答,是权力,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就先静观其变吧,顺便好好养病。这一次外出,可将她累得不轻。

而太子目前就在追求权力的道路上碰到了绊脚石。乾清宫中,刘大夏哀叹道:“非是老臣信口胡言,而是,实无合适人选接任漕运总兵官。”

在听闻如此言语后,朱厚照第一反应是刘大夏在推诿,弘治六年便定武科六年一试,迄今这么些年过去,一个兵部尚书,难不成连一个得用的人才都找不出来,摆明是不希望漕运大权旁落。他挥退了刘大夏之后,开始自己梳理武将的材料。这一看下去,太子爷当晚就一夜未眠。

政尔良难君臣事

快来人,殿下流鼻血了!

洪武爷担心掌管兵权的武将对皇权形成威胁, 非但大肆屠杀功臣,还禁开武举,给天下的理由是——“析文武为二途, 自轻天下无全材。”可实际原因为何, 明眼人都心知肚明。不得不说,他老人家的设想全盘成真, 甚至实现得过了头。如今,武将岂止是不能威胁皇权,朱厚照咬牙,一群纸糊的老虎,还能威胁谁?!

他的父皇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不但正式开设武举,又允许普通士兵根据军功擢升将官, 还要求地方各省向朝廷推荐将才。他本以为这至少挽回了一些本朝的军队颓势,毕竟他眼中京师三大营还尚有几分勇武在。然而,他手里的这些材料告诉他,一切都是他的错觉,他甚至连一个能平定漕运混乱的武将都找不出来。

地方军队更是糟糕透顶,就连一群乌合之众的流民,他们也需围剿数月, 还比不上李越一通瞎话。天下怎会有这等无能的废物!他想到了早年在父皇面前说下的豪言壮语,扶持武官, 打压文官,就觉脸上火辣辣的发烫。可现今局势如此,就算那是一坨烂泥, 他也得把他们扶上墙。

不同于太子这番咬牙切齿, 将手中大批人事记录移交出去的刘大夏则是难得自在快活。虽尚是金秋时节, 可这位年迈的老尚书却早早穿上了夹袄,拥着手炉在庭院里赏月。素月冰轮高悬天际,银辉皎皎之下天空地净,只觉心中亦是一片澄澈。刘大夏本以为今日能安闲一日,谁知又贵客上门。来人正是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

杨廷和入门见此情景,不由笑道:“东山公真是好雅兴,倒是不谷打扰了。”东山是刘大夏的号。

刘大夏失笑:“介夫哪里话,老夫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半日闲罢了。你此来,可是有何要务?”

杨廷和沉吟片刻道:“要务谈不上,只是,有一事想向您请教。”

刘大夏道:“你我之间,何须吞吞吐吐,不妨直言。”

杨廷和闻言笑道:“那不谷便直说了,圣上近日,是否有意整顿军务。”

刘大夏想起此事便乐不可支:“不是圣上,是太子。”

杨廷和心下咯噔一下,果然如此,可他面上却流露出惊诧之色:“太子?可殿下不是一向……”

刘大夏笑着摇头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介夫何见事之晚乎?咱们这位小祖宗,可算是懂事了。说来,当年任李越为伴读,大臣们多有不虞,现今看来,还是陛下有先见之明。”

杨廷和已是日讲官,自然也知太子与李越之间的官司,他叹道:“李越虽聪慧不及太子,但胜在踏实用功,自然能激起殿下的好胜之心。更为难得的是,殿下竟然还能听进他的话。”

刘大夏叹道:“老夫算是明白了,对这位,不能直言进谏,要适时用些策略。”

杨廷和做洗耳恭听状:“您这是何意?”

刘大夏这才细说前情:“……想必是被漕运烦透了,又觉其中贪官污吏过多,故而生出以总兵官来整顿的心思。介夫多年考究边防军务,自当明了,这哪里是一人之力所能扭转之势。”

杨廷和叹道:“您所言甚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军力之衰败亦乃多方积重。若要革新,得先治宦官、文官,方能救武官。”

刘大夏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可这一番话不可直言,得让他自己去发现,所以,老夫将近年兵部的武将记录全部送到了文华殿。”

杨廷和闻言惊道:“全部?那太子今晚可有得熬了。”

刘大夏笑道:“说不定都要难过得睡不着了。”

杨廷和道:“若真是如此,只怕过几日就要召您问策,那时您又打算如何应对呢?”

刘大夏道:“老夫还是那句话,先召回中官。不仅包括各地的守备太监,还包括军队里的内臣监军。”

他这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谁知杨廷和听罢后,却直摇头:“您适才还言对太子要适当多用策略,怎么又直来直去起来。您这话说过多次,圣上却从未采纳,何况太子。您这般直指要害,他反而不会尽信。”

刘大夏听罢也是一怔,他立即道:“介夫多年侍奉东宫,未知可有锦囊妙计相授?”

杨廷和连连摆手:“您过誉了,不过您既垂询,不谷自然也得想想办法。您得拿出真凭实据来,将各地中官贪腐的证据,摆在殿下的面前,他才会明白,宦官不仅没有起到监督之责,反而成为地方一大毒瘤。彼时,他才会真正动心剜去腐肉。而在剜肉之后,天子如何掌控地方,您也得给出可行的建议。”

刘大夏一时如饮甘醪,当即抚掌道:“介夫识明智审,真教老夫汗颜。”

杨廷和道:“您过誉了,如您不弃,我们再商议敲定细节。”

刘大夏自然是乐意之至,两人颇费神思,四处收集证据。当这样一封诚意满满的奏疏呈到朱厚照面前时,太子却沉默了。刘大夏不似往日言语相逼,反而主动告退,给足了他思索斟酌的时间。月池也因此有机会目睹了这份奏疏的全貌。她连番奔波,在家中养了半个多月才堪堪好转,只是因此又瘦了许多,面色也十分苍白。

朱厚照在暖阁中来回踱步,粉底小朝靴在大理石地面上踏出接连不断的声响。他问月池:“你怎么看?”

月池不答反问:“圣上如何说?”

朱厚照动作一滞:“父皇觉得,应当召回。”

月池道:“而您在犹豫。依臣之见,不要答应的那么容易,亦不要全答应。”

朱厚照看向她:“这怎么说?”

月池道:“我们的目的,是整顿军队,制衡文官。您之所以犹豫,是觉中官的召回,不仅没有实现目的,反而还倒退一箭之地。对吗?可您要想想,留一群蛀虫在地方起不到什么作用,现在召回并不等于以后不能再派。”

朱厚照愕然地看着她,月池道:“拿召回中官换取文官同意武举改革。之后,再先召各省内的中官,这一批人借孝敬圣上,大肆搜刮民财,可抄家以充盈国库。至于对地方的掌控,大可从长计议,大不了再另派镇守太监也就是了。”

镇守中官依职责分为三类,南京守备太监负责护卫留都,九边镇守太监负责监军攘夷,而各省守备太监原本的职责是安民,可在实际中,却成为向中央传递情报的特务机构,以及为宫廷运输地方特产的采办商。月池所提议先召回的就是分散在各省的太监。她之所以只针对第三类,并非是因为南京守备和九边镇守太监并未搜刮民财。

事实上,南京守备钱能是著名的刮地皮,在云南呆了几年,云南每一寸土里的油都被他榨干,闹得边陲是民不聊生。至于九边镇守对军队的压榨,月池亦是早从刘大夏的奏疏中了解。但应天府统辖江南重镇,九边太监又与率军的武官、文官相互牵制,要朱厚照自卸这两条臂膀,除非他吃错了药。月池心知,事缓则圆,倒不如一步步地来。

朱厚照听罢,却在冷笑后寒下脸来:“再另派?孤问你,你见过吃下腹的肉,还能再吐出来的吗。”

月池心思一转,答道:“您让他吃,不吃也吃。您让他吐,不吐也吐。”

朱厚照嗤笑一声,语气意味深长:“可在这一吃一吐之间,又能做下多少手脚,就不是孤能预料的了。”

月池一怔,在她努力成为朱厚照心腹之际,才发现,这位顶头上司,当真是不好伺候。他有帝王的通病——多疑,而且还病得特别严重。可她一个外臣,如何能管得了内官之事。等等,月池忽而福至心灵,外派中官多由司礼监太监出任,而司礼监的头头不就是她的“伯乐”王岳吗?内官职位以钱相买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朱厚照八成以为她是在帮王岳揽财造势。

月池心头一紧。信任是关系长久维持的前提,特别是上下级之间,如果仍由疑心滋长,天长日久,即便是骨肉至亲亦能反目成仇,更何况她不过是太子身边的伴读而已。月池沉吟片刻,索性直言:“您误会了,臣早有预料,在您得登大宝后,王、萧二位大铛绝无可能官居原职,只能退居二次。而刘太监的上位,则是不可逆转之势。”

朱厚照在宫中长大,人人君前奏对都是言辞委婉,半遮半掩,突然来了这么一个直抒胸臆的,倒让他着实吃了一惊。不过李越素来如此,本以为这三年的日子教他学了个乖,没想到,到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朱厚照失笑:“你倒是坦诚。”

月池亦莞尔:“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您待臣坦诚,臣自然也不该多加隐瞒。用宦官的好处的确众多,一来不用担心勾结成派,二来不用担心谋子女亲眷之利。不过最大的好处还是在,您若杀一个重臣或总兵,皆需大费周折。可若您想杀一个宦官,只需要说杀这个字,就够了。天下不仅不会议论纷纷,还会额手称庆。因此,历代天子选择以内官制衡外官,不过制衡的前提是二者势同水火。如王太监、萧太监这类与外臣交往过密,且在文臣中有良好口碑的人,您又怎么敢用呢。既然您摆明会弃之不用,臣又何必大费周折去讨好他们。”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她,又问:“你既知刘瑾会上位,缘何这些年来,又一直与他针尖对麦芒。”

月池道:“臣当然为不打乱您的规划,同样也是保自己的命。”她和刘瑾一旦勾连到了一处,岂非把朱厚照本人架空,那时他们俩死期估计也不远了。所以,不论如何,她也得长长久久地和刘公公斗下去。

朱厚照的目光就像鹰隼一样锋利,仿佛要将她层层剖开,看看她心肝的形状。他嘴角虽带着笑,可眼神却像冰:“孤记得,上一个这么妄测上意的人,还是那个分一杯酪的。”

他是在说杨修。杨修是太尉杨彪之子,曹操的臣下,素有聪明颖悟之名。一日,有人赠曹操一杯酪,曹操吃了一口后,在杯上题“合”字以示众,众人见状不解,唯有杨修自己吃了一口,还说:“公教人啖一口也,复何疑?”正因他熟知曹操的心思,还多次泄露出去,又掺和到立嗣之中,因而被曹操斩杀。

月池垂眸道:“殿下英明远胜魏武,臣之诚心更是日月可鉴。你我之间,绝不至如此。”

朱厚照道:“是吗,孤听说,你把方氏送到李阁老府上了?”

月池道:“臣以为,您治国,到底离不开文官。文官中亦有一批忠心为主的君子。臣愿做您与他们之间交流的桥梁。”

朱厚照微微颌首:“你倒是什么都想到了。这么一瞧,你当真是一片真心呐。”

月池道:“殿下救命之恩,臣自当涌泉相报。”

朱厚照听到这里,方觉疑心渐消。李越秉性正直,又肯为他甘心赴死。纵以往有不驯之意,可当时如果不是他折返,李越早就一命归西。这样说来,他态度的转变亦在情理之中。朱厚照心道,他就再试最后一次。于是,月池就听他道:“说起救命之恩,你的那个妾,感觉如何?”

月池看着这个一脸坏笑的臭小子,腹诽道,不就是想看她是否有心插手漕运吗,还演这么一出,真是难为太子爷了呢。她走到朱厚照身边,附耳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了一串rou文经典情节。

不出一会儿,暖阁内就传来她的大叫:“快来人,殿下流鼻血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

皇上若有三长两短,孤就让太医院一同陪葬。

月池罕有大笑的时候。美貌在她穷困时并没有为她唤来生机, 反而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因而,她习惯时时以冷面应对风刀霜剑,即便真心快活时, 也不过是低头莞尔。可这次的事情, 太过与众不同,实在超乎她的预料。当朱厚照耳边回荡着刘瑾的唠叨, 自己无奈仰起脖颈时,他的余光清晰地看到月池低垂的头和剧烈抖动地双肩。他立刻起身:“你笑什么!”

他刚一动作,就被周围的小太监按了下来,葛太医还不住地劝道:“哎呀,又流出来了, 殿下,殿下可不能再动了, 好不容易止住了。”

朱厚照被七手八脚地按了回去,又羞又气。月池这下当真是笑岔了气,扶着桌子连话都说不出来。眼看朱厚照又要挣扎着起身,月池忙强忍着笑意道:“您先别忙着生气,止住血再说,臣又不会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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