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寺就在钟山脚下,虞莜眼下正要去那儿,却不是跟他,微微仰头,明亮的眸子似两汪春水,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儿。
“书到手了?”
“没有啊。”这人回得理直气壮,随后定定看她两眼,后知后觉惊咦一声,“你怕我失手?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就是他办事才不放心,虞莜懒得跟他掰扯,径直朝马车行去,到了车前驻足想了想,回头朝他勾勾手指。
秋色宜人,阳光自树影间洒下碎光,今日有几分炎热,他的袖子卷在肘上,露出紧实强健的小臂,肤色在细碎日光下隐泛麦色,眸间的金则更浓郁几分,盯着人看时,有意无意流露几分妖冶。
虞莜下意识避开那双眼,微垂了眸等他走过来,两人站得相隔一丈远,她主动上前一步,头几乎埋在他胸口,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真本的扉页右上角,有一枚指印。”
那是她当年吃完蜜糖酥,不小心留在上面的,虞莜低头看看手指,拇指抵在小指肚的中间,给他比了个大小。
这才抬起头,她的额发差不多刚好够着他的下巴,两人近得气息可闻。
黑葡萄一样的眼静静看着他,无声问道:明白了?
秦昶被她忽然贴得这么近,鼻端全是她独有的香甜气息,似甘美的果子,又有花香的馥郁。
他脑子有点懵,嗡嗡作响,比那天被她摸下巴更厉害,晕头转向的,视线在那截嫩白的小指头,和她脸上来回扫了几次。
见他这呆呆傻傻的模样,虞莜忍不住拿手肘在他胸口击了一下,“听见没有?”
选谁
因为他长得好看
秦昶大梦初醒,忙不迭点头,“嗯……”
虞莜转身就走,他从后追上,兴高采烈说道:“放心,我早就让人盯着那边呢,根本到不了拍卖行。”
她以为他会被城中到处都是的赝品迷惑么?那些玩意儿本就是他放出去的好吧。
“那你还不去?”虞莜踩上两阶轿凳,居高临下扫他一眼。
“这等小事,何须我亲自出马。”
秦昶伸手攀住车辕,也要往上来,“你去哪儿?捎我一程呗。”
“我去广济寺啊,不过——”
虞莜按住他肩头,“不、带、你!”
远处蹄声嘚嘚,一骑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一人嗓音清亮,扬声喊道:“嬿嬿。”
虞莜转头,扬起个明媚笑靥,朝来人挥了挥手。
那人生得俊眉朗目,肤色稍暗,显出几分风霜之色,脑后长发飞扬,一身利落劲装,箭袖束腕,身姿英挺飒爽。
自马上纵身跃上车辕,长臂一伸拥住虞莜肩头,两人亲昵相视而笑,一同进了马车。
徒留秦昶一人在外,脸黑似锅底,跟上去拉那厢门,竟是从里扣住了。
他一撂袍子坐到车辕上,愤愤不平咕哝道:又不带我,跟别的男人这么亲热……
那你还来撩我!
手指摩挲着下巴,似乎那上面还残留柔滑软腻的触感,搞得他这两天都不舍得洗脸。
他的性子越挫越勇,从前虞莜对他爱搭不理,他就想各种法子在她面前增加存在感,这次回金陵,明显感觉到她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变,还专门给他开小灶。
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在她心里的地位不一般。
嗯,没错,就是这样!
他备感振奋,小磨人精,是你自己说要跟我走的,言出不悔哦。
他跳下车,跟姜皓借了匹马,翻身上去,又勒转马头到了车边,在窗上敲了敲,朝里大声道:
“下午去紫金塔等着我……”
给你瞧场好戏。
说完,打马疾驰而去。
丰甯一上车就凑到虞莜耳边,向外指了指,“诶,你怎么又跟那狼崽子玩儿了?”
虞莜试图从两条铁臂里挣出身子,“我说小丰将军,你能不能别大庭广众勾肩搭背的,我名声都被你败光了。”
“哈,你怕没人娶你啊?”丰甯带着她半仰在坐榻上,一条腿支在旁边,跟猫儿戏耍小耗子一样,眼见她就要脱出怀抱,手指轻轻一勾,又把人拖回来,大拇指一翘,“大不了我娶。”
“你爹要是同意倒也成。”
论力气,虞莜大有不如,不过她有绝招,冷不丁出手一挠,丰甯立刻扭着腰软倒在榻,形势调转,只剩求饶的份儿。
半晌笑完,丰甯坐直起来两手按住胸前,一边整里头的束衣,口中抱怨,“说了别挠我痒,看吧,都快露馅了……”
“来来,我帮你。”
虞莜颊边笑涡深旋,推着人转过身去,手从后伸进衣衫替她扯紧束衣,丰甯则在前面用力摁,总算将挺傲的身材捋直了。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跟你爹在徐州巡营?”
丰承毅任职六军都指挥使,辖领南康各地兵马,如今是朝中兵事第一要员。
他是跟着弘盛帝开疆拓土的功臣,平生唯一遗憾便是膝下无子,丰甯打小当男儿养,金陵知道她是女儿身的寥寥无几。
前世,这对父女常年奔波于南康各地边境,巡视关隘、整顿兵马,人虽不在金陵,却是虞莜最重要的支持者,掌控住兵权,才能威慑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
“金陵有急况,大都督也是昨日才得的消息,正好我便跟着一道回来,虽说错过你及笄,还好赶得上你择婿。”
丰甯满脸好奇,“你打算选谁?”
虞莜没说话,朝外挑了挑下巴。
她因身边追求者众,导致在金陵贵女眼中,多少有点儿受排挤,若说真正可以交心的好友,便只有丰甯这么一个假小子。
“你真要嫁给他啊!”丰甯吃惊地张大嘴,虞莜从几上捻了块玉桂糕,顺势塞进她嘴里。
“不是……你从前最讨厌他的啊!”丰甯口齿不清。
虞莜自己也不太确定,“有么?也没有吧。”
“就他那小白脸……”
“可不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么。”虞莜找到个不错的理由,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唔,是比你白。”
丰甯少在金陵,过去跟秦昶没结过什么梁子,要说交情倒还有点,去年跟北齐交接一批战马,两人碰过一次头。
她就是不服气,为何都是常年在外风吹日晒,“他去年大半年都在长城上,我就奇怪了,塞北的风不比徐州更凛冽?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就比我还白?简直变态!”
原来秦昶一回北齐就去了长城,虞莜若有所思,“诸奚那边总来犯境么?”
“嗯,今年比往常来势更凶一点儿。”丰甯随口说了句,忽地想起来,掀开窗帘朝外面一看,伸头出去唤前面的车夫。
“去泰安坊。”
虞莜问她,“你不陪我去钟山啊?”
昨日傍晚丰甯派人送了信来,说今天到了金陵来找她,虞莜这才提前半日出门,还得去一趟广济寺。
“大都督在御史台呢,这次赶回来,是因抓了两个诸奚细作,我得去听听,完了再去找你。”
虞莜摇头,懒懒靠在椅背上,“好吧,大忙人……你说了算。”
把丰甯送到泰安坊,马车调头出城。
广济寺外因着今日的佛会,到处人头涌涌,公主车驾并未从正门进去,顺着山下一径古道绕至寺后禅院。
忠勤侯府的一众丫鬟媳妇子簇拥中,陆夫人笑吟吟等在门前,见虞莜从车上下来,立刻上前拉住她的手。
“湄姨怎么在外面等,嬿嬿是小辈,哪里受得起您这待遇。”
“小丫头,你少跟姨来这套虚的,进宫都见不着你的面,今儿要不是我下帖子请你,是不是以后你就躲着不见我了?”
陆夫人年近四旬,保养得当的容颜端庄秀雅,眉眼间不经意流露的鲜活灵动,宛如少女般烂漫明快。
虞莜双手合什讨饶,“都是嬿嬿的错,前两日交待侍卫谢客的,没想到把您给拒在门外,这不是今日一早接到帖子,我立马就来了。”
“湄姨知道你为何闭门不见人。”陆夫人携着她的手一同往里走,“陛下这个做哥哥的,一点不为妹子着想,换了是我,我也生气。”
豫章陆氏虽说也属江左世家之一,却早在弘盛帝开国之前便有资助,两相交好,陆湄出阁前与虞莜的母亲、惠宁先皇后是手帕交,各自嫁人后仍是感情深厚,常有来往。
便是如今皇帝见了她,也得恭敬唤一声姨母。
虞莜生而丧母,弘盛帝将她带在身边,由教养嬷嬷照料,陆夫人时常进宫探望,事无巨细都替她想到了,一贯待她比亲生的还上心。
斋堂布置素雅,香炉烟气袅袅,陆夫人在茶台前亲自烹茶,手势行云流水,神态间悠然自得。
虞莜盘膝坐在蒲团上,从一旁的瓶里撷下朵碗口大的金丝菊,拿在手中低头把玩。
见她不肯先开口,陆夫人只得自己问:“说说吧,眼下你相中了哪家儿郎?”
虞莜长睫微掀,抿了抿唇朝她撒娇,“湄姨,你今儿叫我来,不会是要替允温做说客吧。”
“嫁到我家,姨一辈子疼你宠你,天天让温儿给你做低伏小,你倒不乐意?”
娇嫩的菊瓣在指尖掐出汁液,莹白指尖染上一抹灿烂的金黄,虞莜盯着那色泽出神,一声不吭。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陆夫人略作试探,便瞧出她的意思,语气一转,朗声笑道:
“姨逗你呢,我的小子我知道,你肯把他当兄弟看待,就是他这辈子的福气了,娶你……倒是委屈了你。”
虞莜想起前世的忠勤侯府,曾经历过一段颇为艰难的日子,最后朱恭告病辞去户部尚书一职,带着家人避到豫章,才免去阖府一场大祸。
后来,是人人看作废物纨绔的朱允温,凭借独有的才干一蹴而就,在朝堂占稳一席之地,连带着把他老爹也重新拉回来主理户部。
她认真说道:“允温眼下还年轻,湄姨教出来的,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陆夫人听了这话很受用。
她生了三个儿子,前两个都由丈夫亲自管教,知书达礼各方面都优秀,性子却随了老子,多少有些严谨刻板。
唯独最小的这个,算是完全养在她这个妇人手里,丈夫和公婆颇有指责,说朱允温被她养歪了。
世家子教养的那套标准,以陆湄的出身,难道会不懂?然而她一意孤行,照着自己的心意,不愿去束缚孩子的天性。
这世上的人本就不该,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这个当娘的,相信儿子身上有难能可贵的天赋,苦于无人认同,眼下她看得出虞莜的话出自真心,而非泛泛之谈的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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