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每天日上三竿才拔营,往往晌午过后便歇下,行程十停方走得三四停,竟是比水路耗时还长。
每日歇得多走得少,虞莜精神好得很,随行的车夫、兵将们,却因行程拖得过久而显出疲态。
秦昶从有心放任,到每日晨昏三催四请,比伺候祖宗还劳神费力,虞莜充耳不闻,又回到从前的态度——根本不拿正眼看他。
倒不是不想惯着她,关键是前哨来报,庆州暴雪成灾,流离失所的灾民沿路乞讨,已经快到陈州,正跟他们的行程迎面撞上。
庆州往前便是两国交界的固宁关,按原计划大约二十天左右抵达,依眼下的脚程,最少要一个半月以后。
倒是恰好错开庆州灾情动乱,亦算侥幸,但沿路流民时有暴动,接下来的路并不太平。
这日抵达陈州南安郡,驿站在城郊,有衣衫褴褛的流民在周围探头探脑,郡守冯成带了民兵驱赶开人群,迎上队伍时,大冷的天急出一头热汗。
与熙沅公主见礼后,冯郡守诉苦连连,城里已被灾民挤满,每日施粥放粮应接不睱,连自家储备过冬的食物都填进去了,亦是杯水车薪。
虞莜闲闲问了句,“朝廷赈灾的粮还没运到?”
“就是啊。下官十日前就给金陵递了折子,照理说该来了……”
冯郡守大吐苦水,知道熙沅公主在朝堂说得上话,日夜盼着送亲队到来,谁想日子一迟再迟,今日总算来了,当即像抓到救命稻草。
谁想公主问完后再无下文,微提裙摆踏进驿站,冯成在后追着,还要再说,秦昶抱臂打他边上经过,眼神儿都未赏他一个。
冯成猛然间意会,如今熙沅公主已经嫁到北齐,应当应份,都无权再插手南康国事,只觉一阵悲从中来,深感无力。
虞莜进门脚下忽地顿住,回身时一个不留神,额角好似撞到崖石,“咚”的一声,疼得眼泪都下来了。
秦昶捂着下颌闷哼一声,险些咬到舌头,瞧见小磨人精泪花涟涟的模样。
“我看看……”
他手伸过去一把捞住她后脖子,拿开捂在额头的手。
“啧……红了,疼不疼啊?你怎么走路还倒退呢?”
虞莜后仰想要避开他,被掐住后颈一时挪动不得,感觉自己跟敞奴似的被人拿住了要害,气得一脚踩在他脚上。
“过不过分啊你,撞了人倒先告状,你说疼不疼?”
疼,当然疼,秦昶下巴觉出一丝火辣辣,想不出她这么娇滴滴的小娘子,头怎么那么硬呢。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没长眼行了吧。”
他连声赔罪,抚在额上的拇指一划,在她圆润殷红的眼角抹过,揩去那滴泪。
指尖突如其来的触感柔滑至极,他这才惊觉,好像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亲近,她的皮肤比最上等的丝绸还细腻,微凉的泪水从指头一直润进心田。
秦昶两只手捧着她的脸,感觉像捧住了世间最瑰丽的至宝,心尖颤了颤。
虞莜难得地愣了神,她身边虽不乏追随者,但与男子这般亲密接触尚属首次,浓烈的阳刚气息袭在鼻端,在那双琥珀色妖异的眸子注视下,热意蓦地腾上脸颊。
失神了两三个呼吸的功夫,这才抵着他的胸膛把人推开。
“放开我,你这……”
登徒子几字到了口边,反应过来不久就要与他结为夫妻,沮丧地扁了扁嘴,这人就是记仇,不就上次占了他丁点儿小便宜,这么急着讨回来。
两人倏忽分开,都各自别开头,秦昶捏住耳垂,假装脸红的人不是他,转头正对上梅染在旁的盈盈笑脸。
“梅姑姑快给她看看,脑门红了一块。”
说着,先一步落荒而逃。
被秦昶这么一闹,虞莜一直到用完膳才想起冯成,坐在椅上捧着茶盏略作思忖,干脆也不叫人进来,交待竹青去跟他说一声:
此去八十里的易县有座兵囤,今秋运抵的军粮应当还未动,冯郡守可去向守将程峰借调一批过来,先应急再说。
前世庆州雪灾发生时,她刚被皇兄封为长公主,政务尚不熟稔,朝堂两派扯皮推捼,赈灾事宜迟迟定不下来。
待到临近年关,传来南安郡遭暴民冲击府衙,郡守冯成劝阻未成,被当街乱棍殴死的消息,她这才第一次在朝会上发了火。
接下来各部齐唰唰响应,杜启茂很利索地拨下款项,遣专员前往陈、庆二州就近筹粮,另一面丰承毅带兵火速赶来,平息□□、抓捕流民中蓄意煽动、带头闹事者,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冯成是弘盛十二年的三甲同进士,地方官吏中颇有仁名,父皇在世时曾点评此人,是个嘴碎心软的老好人。
他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虞莜有意拖慢行程,等的便是流民在南安郡酝酿乱相,她无心济世救民,只想拉冯成一把。
按她的想法,是要让冯郡守召集地方团练严防流民暴动,提前找出挑头之人惩处,将一场□□泯于萌芽。
被秦昶一打岔,她按捺住激进的心思,深觉重生一回,自己有些过于偏激,既便不再心怀家国,也没必要与天下为敌。
因此才给冯成指了条借粮救济的路子,既然不是官府作恶才使灾民愤而暴起,还该以安抚为要,以冯成的仁慈和多年为官的经验,解决了缺粮的燃眉之急,该当可以有个善了。
那边冯成得熙沅公主支招,连夜亲自赶往易县,起初程峰不肯,道无上峰命令,擅挪军粮是死罪。
最后冯郡守把随身携带的官印都押给程峰,道赈灾粮一到就归还,最晚年底,不行就拿今年一郡的田税来抵,再不行,他冯成甘愿变卖家产,总之不让军囤为难就是。
程峰对他这般行径颇为感动,点了三百民兵押送粮草,连人带粮,都借给冯郡守使。
冯成两日一夜未阖眼,赶回南安已是转天下午,恰好遇见绕城而过的送亲队,上前求见熙沅公主,汇报了进展后连声称谢。
马车缓缓行进,虞莜隔窗看向顶着一头花白乱发的冯成,他年纪不过四十出头,已颇显老相,面色黝黑、沟壑纵横如田间老农,两眼全是血丝,疲惫不堪却笑容开怀。
前世她见过南康半数以上地方官员,如冯成这般不修边幅的寥寥无几,不由想起阿耶说过的话:大丈夫活一世,必当轰轰烈烈。
有人利欲熏心,恃权行利己之举,一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是一种轰烈的活法,却极易昙花一现,身后遭世人唾弃、遗臭万年。
或许,杜启茂会是这样的结局。
亦有人如冯成这般,不图钱不为名,一生为民操劳,身后荣享尊名,流芳百代。
那又如何?
生前,冯成的家眷享不到半点好处,连口粮都要让给穷苦百姓,被民众乱棍打死之际,他难道未曾感到一丝凄凉和悔意?
朝廷的追封嘉奖,与他一个死人有何关系?
前世她命人将冯成的家眷接到金陵安顿,孤儿寡母虽得以安稳度日,可到底失去的丈夫、阿耶再也回不来了,顶着亡父英名长大的孩子,是否还愿继承父志,为民不辞辛劳?
迎面过来一群灾民,拖儿带女约摸二三十人,皆是面黄肌瘦,枯黄的脸上神情麻木,这时正避到道路侧旁。
眼见大队人马威风凛凛,金帷朱盖的马车奢华非凡,这些人纷纷跪倒在地,口中哀声祈求,“贵人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竹青、丹朱几个小宫女凑在窗边向外打量,个个一脸不忍,小声嘀咕:
“好可怜啊,你看那些孩子都瘦得皮包骨头了,这么冷的天儿……”
“公主,我给他们拿点吃的吧。”竹青扭头建议,“再送些银钱,让他们找个地儿安家也好。”
流民们紧盯着车身打量,有人有意无意间,将身后的小女儿往前送,眼神流露期盼,求告不断,“贵人……贵人呐,帮帮我们吧。”
虞莜瞧着那些流民,眼中毫无怜悯,“走吧,不必管他们。”
她的声音不大,隔着半敞的琉璃车窗,内外都听清了。
一时间,跪地求告的人群安静下来,一张张麻木的脸显出震惊,他们都看出这是女眷的车,却没想到里面的人,跟那些权贵大人一样铁石心肠,怨天尤人的愤懑悄然滋生。
马车四周全是乌衣卫,流民不敢擅动,仍旧跪在地上,哭声更响。
“殿下,这……”冯郡守心下为难,也是没想到公主眼见民间疾苦,竟会无所动容。
“冯大人,安顿灾民是你的职责。”
冯成惭愧,“是……下官失职。”
“百姓要尽力安顿,若有煽动闹事者,也不可姑息,易县既借调了民兵,冯大人还该善加利用。”
虞莜看他一眼,“一味仁慈,未必能安抚民心。”
冯成心头一凛,后背即刻被冷汗浸湿,他为官多年,牧守一方,怎会不懂宽严并用的道理。
“臣谨记殿下教诲,这就回去安排放粮事宜。”
他恭敬深揖一礼,“殿下此去北齐,望自珍重。”
秦昶驰马而来,恰好听到虞莜的话,很有些出乎意料。
小磨人精的性子跟老师很像,仗义疏财,第一次见面就替他打抱不平,换作她是男子,秦昶定会引为知己,就因为她是个小丫头,才倍感耻辱。
他弃马上车,梅染等人识相退下,厢内只剩他两人,秦昶凑近些,在虞莜脸上好生瞧了瞧。
啧,看什么看!虞莜往边上挪开点。
“老实交待……”秦昶板着脸,“你把我家嬿嬿怎么了?”
“什么?”虞莜瞪他一眼,这人有病吧。
她暗骂一句,却不得不承认,狼崽的鼻子很灵,敏锐得紧。
从前她倒不知,这人行事一贯风风火火,内里心眼子忒多。
秦昶从小几上捻了块点心丢进嘴里,慢条斯理嚼着,感受到她眼角余光不时瞥过来,勾唇一笑,“就是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虞莜淡然自若,“说得我从前跟你很熟似的。”
“是不熟,你都没拿正眼看过我……”这话让白南来说,秦昶就想揍人,自己说出口时,倒觉出两分辛酸,因此憋下后面一句:
我对你的了解,绝对超乎你想象。
那些年他费尽心机打探她的喜好,暗中观察她的行事为人,只想弄明白,为何她跟所有人都玩得来,就是不带他。
明明一开始说要罩他的,秦昶承认,他不该推她那下,唔,还有事后不小心戳破她的头,可是……总该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啊。
她不是小心眼的人,可了解她越多,他越是不懂她。
还有这次的求婚,他本来没抱任何希望,千里迢迢赶来,无非是为彻底绝了这份对她的争强好胜。
然而她又一次令他出乎意料,就像早打定主意,非他不嫁。
他好奇,抓心挠肝日思夜想,非得弄个明白不可。
秦昶扯回话题,朝车外比了个手势,“那些人,你为何不救?”
“我为何要救?”虞莜倒不明白了,“救他们几十个人,就能平息灾情?”
秦昶摇头啧啧,两只小臂叠在几上,下巴撑在上面,歪过头来看她。
车厢烛光跃动,那双幽亮的浅眸透出难言的魅惑。
虞莜有点受不了被他这么盯着,拿过桌上半温的茶水喝了一口。
“所以我说你像变了个人,从前你可是最见不得人间疾苦的小仙女儿。”
呵,虞莜冷笑,这你就不了解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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