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伦警长快乐地向阿兰太太和凯瑟琳介绍他品尝过的新酒,阿兰太太欣然接受了他的殷勤,而凯瑟琳感觉有点不怎么舒服,因为亚伦警长让她想起了杰克——两个男人都有着一口足以让好莱坞牙医愿意出上一万块好拿去做广告的漂亮牙齿。她再一次告诉自己杰克定然平安无事,说不定正在“机构”那座毗邻州政府的二十四层大厦顶端的办公室里隔着落地玻璃喝着咖啡撅着屁股用望远镜欣赏下方街道上的大胸美人儿呢,就像自己和他搭档的五个月里所看到的那样。
初夏的阳光照的那口白牙熠熠生辉,他们已经从葡萄酒那里转战到橄榄油,每个人依次从摊主提供的新鲜面包上撕下一小块,用拇指在上面压出一条小凹槽,然后倒一点橄榄油在上面,现伸出鼻子深深地嗅嗅,露出令摊主满意的陶醉神色,然后探出舌头小鸟那样一小点一小点地啄掉那一小勺辛辣芳香的油脂,像品尝葡萄酒那样在喉部旋转几圈,最后才将点缀着橄榄油的面包逐段塞入嘴巴,并舔抿自己的手指——整个过程就像是某种神圣的仪式或是议程。
凯瑟琳觉得这样很傻,而且她也不怎么习惯直接喝橄榄油,无论美食杂志和食谱将它描绘得如何美好,她觉得这种东西还是拌在沙拉或是用来做调味酱上比较好,但她同样也很明白,要在这种封闭了几百年,而且今后也许还会继续封闭下去的小镇子里生活,比起勤快的双手和聪明的头脑来说,一张紧闭的嘴巴和顺服的态度更重要,何况这并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直接喝下去的只是橄榄油,不是硫酸。虽然分量实在是惊人,凯瑟琳饱含痛苦地看向那一瓶瓶从淡淡的翡翠绿色到透明的金黄色的液体油脂,她估计这一餐后,自己的腰带又要向后挪一个孔了。
相比起心不在焉的凯瑟琳,阿兰太太与亚伦警长却是一派喜滋滋,乐融融,挨个儿品尝与鉴赏了大约一打以上的橄榄油之后,因为警长热情主动地提出可以帮助阿兰太太提些比较重的货物回去,阿兰太太临时决定多买上大约四加仑来自于安达卢西亚的精纯橄榄油。
三个人沿着一排一排的伸缩小桌往回走,阿兰太太还往自己的篮子里塞了不少面包,长条面包,硬麸皮面包,还有热的小十字面包,就是一种粗糙的小圆面包,用白糖划了个细小的十字:“这个小孩子吃了有好处。”她把面包放进篮子,然后又往里面装了点紫苏草糖和柠檬干。凯瑟琳对此抱以无力的微笑,很明显,这是带给撒沙的,撒沙虽然只是个小男孩,但在零食这一方面却倾向于成人,商店里原有的那些巧克力拐杖糖和多味球糖他从来就不屑一顾。
撒沙取得阿兰太太欢心的方式非常简单,却很难摹仿——她可没办法像撒沙那样流利顺畅地重复读写整一本圣经。
监理教派,凯瑟琳在心里扭动嘴唇,但她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最快接近与融入这个小镇的方法,对于这些每日必祈祷三次,一星期必做一次礼拜,领一次圣餐,去忏悔室呆上一小时的虔诚信徒来说,一个6岁就能对整本圣经了如指掌的孩子简直就是上帝赐下的小天使。
亚伦警长还买了些玫瑰和莴苣,还有男孩们喜欢的牛肉脯,作为上门作客的礼物,因为阿兰太太在接受他的帮助时,也作出了午餐的邀请。这倒是经常有的事儿,作为一个可怜的单身汉,除了咖啡馆,亚伦警长没法在这个小镇上找到合适的固定用餐地点,幸运的是,就凯瑟琳看到的,他的人缘还算不错,镇民们经常请他帮忙干点活,然后就请他坐下来吃顿午餐或者晚餐。
其中阿兰太太做出的邀请最多,凯瑟琳不乏恶意地揣测着她的动机,不管怎么说,亚伦警长是个颇富魅力的男人。
撒沙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如此之荣耀的一个头衔,他正盘着双腿,坐在一个由一截旧马槽改装成的小床上看书。
这儿没有无线网络,凯瑟琳也不允许他通过自己的私人账号(就是那种只需核对账号与密码就可支取现金或付款的玩意儿)购买电脑与光盘,而唯一可以上网的地方是警长的私人住宅,他与外界的联系暂时被割断了。他只好从小镇上的咖啡馆那儿看报纸,可惜那些充斥着殡仪用品大减价大清仓或是转让一只能够在一个冬天嗅出三百公斤松露的杂种狗的报纸很难让他找出什么有用的咨讯。如果他还想要些什么能与以往相媲美的娱乐,那大概只有看书了。这个镇子上有所主日小学,只有十来名学生,但总算还有个图书馆,他为小学的校长作了一场小小的表演——背诵整篇圣经,如愿以偿地获得了在那儿看书和借书的资格,当然,不能弄坏或弄丢。
令人遗憾的是,这个图书馆对于撒沙来说,真是相当的幼稚和干净。不过总比没有好,撒沙抬起头,望着从阁楼的小窗户里撒下的阳光叹了口气。
不知道上帝还是魔鬼觉得这样的生活着实需要一点补偿惩罚,在撒沙再次将脑袋戳进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勉强还可一看而不会令的脑细胞飞速退化的书本之前,阁楼的门被碰的一声猛然撞开了。
“撒沙,”没有询问,没有敲门,顶着一头湿漉漉红毛的小男孩冲进了房间,活像一头兴奋的小狗:“赶快下去,妈妈回来了!”
撒沙几乎是被他拖下去的,从走廊到楼梯,一路上撒沙保持着一贯的安静,听着这个男孩唧唧咕咕地说些什么:“带回来很多好吃的哦,我们得赶快下去,不然汤姆和简就要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全都吃光了我说的是,不仅是我的妈妈还有你的妈妈还有亚伦警长,他要在这儿吃晚饭不,还有午餐下午我们一起去游泳你总是看书,对啦,”男孩用手指把不断下滑的额发粗暴地往上撸:“你刚才在看什么书?有趣吗?”
几乎猜得到他下一句就是借给我看看的撒沙耸了耸肩:“白雪公主。”
男孩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种难以忍受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一块松露煎蛋里被夹进了热气腾腾的狗屎:“那是女孩子看的书。”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呕吐出来。
撒沙微笑了一下,他没有说全书名,全书名是“白雪公主后传”美国文学大师巴塞尔姆最重要的作品。整本书充斥着一个沉沦在家务中的女性所特有的压抑感,落魄感和妒忌心,她总是想入非非,一天天地做着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的童话中的梦,渴望着受人瞩目,或索性来一次包裹着性丑闻的冒险,而七个小矮人则毫无责任感、同情心,对现实中的种种问题不是忽视就漠然,他们既渴求白雪公主的情感与躯体,却不愿意为此做出哪怕一点点真正有用的努力它被誉为后现代主义、黑色幽默、荒诞派文学的经典之作。
在安东尼霍普金斯的孩子看来,这本书不能说是很好,不管怎么说,对于人性剖析得不够深刻,思想翻检得不够详细,生理方面的描绘也有所欠缺,即便只是单纯地作为一本娱乐性小说,它的内容与文笔也大大逊色于百年孤独或是约翰—克利斯朵夫。
但最少好过一本白雪公主,撒沙在图书馆里翻到这本书的时候,它的封面很破旧,但内页还很新,可以想象,当时图书馆的管理者只是看着它无害的名字和纯洁的封面就直接买了进来,没有翻过哪怕一页,而后来的借阅者们也因为年龄太小或是其他原因而无法理解这本书,大多翻了两页就直接归还了,所以这本书才能侥幸得以保存至今。
两个男孩一前一后跑进了厨房,果然,两个大点的男孩已经在那里开始吞吃番茄,奶酪和糖果了。
撒沙向阿兰太太和亚伦警长问了好,道了谢,然后把自己得到的那份紫苏草糖和柠檬干,牛肉脯摊开来,邀请男孩们分享——他们尝了看上去挺不错的紫苏草糖和柠檬干,结果有致一同地皱眉和吐舌头,并向撒沙投去不可思议的眼神他怎么会喜欢吃那种玩意儿?
接下来正如我们之前所说的,在一顿包括了奶油萝卜,胡椒香肠,鲤鱼橄榄面包片,冰镇的红酒及白酒,以及一大勺自制甜瓜酱的丰盛午餐后,亚伦警长去熏衣草田干活,除了撒沙之外的孩子们去游泳,而凯瑟琳和阿兰太太在厨房里忙着把今天买到的东西一一分类与储藏妥当。
撒沙用了一个下午看完了整本白雪公主后传,其中的一些东西令他感觉牙疼,他走下阁楼,到厨房找凯瑟琳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忘记这本书里的某些内容。
阿兰太太不在厨房,厨房里只有凯瑟琳和亚伦警长。
“阿兰太太的孩子们回来了,现在她在楼上监督他们一个个好好洗澡呢。”凯瑟琳向撒沙眨了眨那双蔚蓝色的眼睛:“也许你愿意帮我整理一下餐具?”那是一大抽屉洗干净,但暂时没有分类收藏的银餐具。
撒沙慢吞吞地走到桌子前的长椅上坐下,脱了帽子,只穿着衬衫的亚伦警长把最后一束新鲜熏衣草捆绑起来,堆放在厨房的一角,这都是明天会有客人来取的订货。
他走到厨房的水槽边洗手,看着那个六岁的,可爱漂亮的孩子像个性情沉稳的成年人那样慢条斯理但准确地分放着各类餐具,毫不掩饰眼中那份鲜明的好奇与估量。
“你喜欢马戏团吗?”安静了几分钟,这个不怎么像警长的警长挑起了一个话头。事实上,他的选择没什么大错,一个普通孩子绝对会因为一个即将经过小镇,并将在此逗留与表演一周的马戏团而欣喜若狂,问题是对于撒沙来说,狮子,老虎,马匹等等乃至于任何一种凶禽猛兽都很难激起他的兴趣,而且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比他更好的驯兽师吗?他的命令,在必要时甚至能让动物违背自己的天性与本能。
所以很抱歉,对于警长的热情推荐,撒沙实在是无法伪装出应有的渴望,他只能礼貌地给予其间歇性的点头,微笑,以示正在倾听并感谢他的介绍。
“还有小丑,”警长作着最后的努力,他拿起番茄,向凯瑟琳与撒沙演示小丑们常玩的那种抛球杂耍,一个,两个:“你们看!”他兴奋地叫道。
三个也许真不错当他努力向四个进发时,两个番茄在空中相撞,然后其中一个就像一颗小型炮弹那样朝着撒沙射了过去。
凯瑟琳惊叫了一声,然后她抬起手,蒙住了自己的嘴巴。
一把银光闪烁的小水果叉穿过了那颗失控的番茄,紧挨着警长的脑袋,将这颗冒失的水果干脆利落地钉在了厨房的墙板上。
深红色汁液和黄绿色的籽从水果叉留下的伤口里冒了出来,沿着厨房黄色的墙板往下流。
“全都整理好了。”撒沙说,向凯瑟琳展示那盒摆放的整整齐齐的餐具(少了一枚小水果叉的):“我想我需要休息一下,那么晚餐时再见,两位。”
他滑下那张长椅,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想,”警长说:“他也许不怎么喜欢马戏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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