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两人又忙活了一上午, 王犬韬这般体型自然是比傅瑜要累的多, 虽说大多数活都叫傅瑜做了, 王犬韬此时更是坐在树荫下面休息, 但他还是热的不顾形象地挽了袖袍,露出两条白白胖胖的胳膊。
傅瑜见他热成这般,忙将手中的芭蕉扇子扇得呼呼作响,又笑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今日这顿饭又不会轮到你的名下,你只管在家玩儿冰块或是去找五娘吃冰,何至于跑到这里来陪我热陪我干活?”
王犬韬伸出两根白胖的手指在空中挥了挥,道:“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虽说算不上君子,可这般答应朋友的事情怎能不做到?”
傅瑜好笑的伸出扇子打掉了他的手,只心下一片熨帖,身在钟鸣鼎食之家,酒肉朋友自是不少,但能甘愿陪他一起来受戒食师父指挥的好友,王犬韬却是回回不落下。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当日王犬韬输了赌约给傅瑜又兼之他想过来看看戒食师父特意做的吃食。
“吱呀”一声,木门轻响,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对着他们道:“二位施主,你们的斋饭好了。”
傅瑜心下一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着王犬韬已是一个激灵就从石登上跃起,只三两步就冲到了小沙弥面前,一边还不忘在身后向傅瑜招手。傅瑜轻笑一下,却是收了芭蕉扇子,走了过去。
两人走进一旁的小厨房,不见戒食师父,只那小沙弥站在一桌旁,桌上摆着两盅陶罐装着的汤,外沿上湿漉漉的,看着就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另一边却是一胳膊粗的竹筒,几样爽口的夏季小食。
王犬韬早是为了这些而来,他二人忙活了一上午也是为了这些,他搓着手,忙循到桌边,还未拿起筷子就被傅瑜一把揪了回去。
傅瑜笑道:“六郎,这些可不是为你准备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取了放在一旁的食盒,小心翼翼地将几样小菜放进食盒中,又取了塞子,用手轻轻扇了扇,他凑近去闻,一股清冽的味道扑面而来,闻着便有丝甜津津的味道,再见那颜色,却是玉白色的竹筒内一筒葡萄酒似的,煞是好看。
傅瑜放心地重新加了塞子,又小心翼翼地将竹筒横放在食盒内,一回头,就见着王犬韬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一双黑珍珠似的眼,又加上他那白净胖乎乎的脸蛋,一时倒叫人狠不下心来拒绝他。
傅瑜只擦擦汗,伸手将桌上一盅陶罐汤推到他面前,对他点点头,复又小心翼翼地端起另一碗,放进了第二个食盒内。第二个食盒是他今日早就叫人备好的,此时里面还垫有些冰块,提起来便沉得很。
傅瑜道:“犬韬,你在这边好吃好喝,我且先去做自己的事了。”
王犬韬刚喝了一口那冰镇的绿豆汤,又忙抬头道:“今日休沐你有什么要事?别忘了郑大哥婚事定了,咱们还得商量着给他送份好礼呢!”
“这个我自是记得的,况且这也不急,年后的事只等过三两个月再说,我先把这些酒菜给先生送去再说。”傅瑜摆手道,取下身上的白帕子搭在王犬韬胳膊上,又顾自提了两个食盒就向外走。王犬韬知道了他要去做什么,也不拦,只一个人坐那儿喝汤,逗弄着有些馋嘴的小沙弥。
出了大慈恩寺的后山小院,傅瑜眼前一闪,就见着金圆和元志忙跑了过来,要从他手上提过食盒,傅瑜嘴里忙道:“罢了罢了,我自己来。”
金圆道:“郎君,这两样东西怪沉的,就这么一直提着,不受累吗?”
傅瑜笑道:“这东西,我要自己提着才有诚意,反正走了九十九步,这最后一步索性走了便是。”他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右手的食盒一眼,似想起来什么似的,将左手拿加了冰的食盒递给元志,吩咐道:“元志,你把这盒送到斐府上去,务必直接给斐娘子。这天太热,等我从九尺胡同回来,恐怕冰块早就化完了。”
元志咧嘴,忙从傅瑜手中接了过去,他行礼转身便要走,傅瑜又向前一步拦他道:“不要骑马,这里面放了汤汤水水,你骑马又是个惯不稳当的,且小心撒了去,你坐我的马车去吧。”
这时紧跟在众人身后默不作声的一中年汉子出声道:“郎君,元志是什么身份,怎可孤身乘您的马车?”
“赵斌,你就是太拘着了,这又何妨?还是先紧着这吃食吧,索性九尺胡同也不远,只是斐府要远了些。”傅瑜道,只将赵斌的话置在脑后。
傅瑜说着,右手仍旧提着食盒,他人行走在有些狭窄的山间石梯上,倒是稳稳当当的。一行人行至山脚,离得大慈恩寺的前殿略近了些,就见着一伙蓝布短衫的府丁聚在烈日下头,约有七八个人,倒是都叽叽喳喳的说些什么。这些人外人一见就知道他们是傅府的人,是常跟着傅瑜在外边跑的,他们中有的是昔年战场退下来的老兵,最不济的也是经过赵斌这个老油条苦磨过的,个个都精气神十足,看着就唬人,堪称是永安诸多府丁中最有威慑力也最能打的府丁。当然,他们是远远比不上皇帝老子的兵的,但一来是为了保护傅瑜的安全,二来是昔年办纨绔的班底子,带在身边逞威风用的,这般便也够了。
这些人行伍出身,在外也是规规矩矩,宛若和赵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是最在意傅家家规不过的,往常傅瑜做事,他们便都是像松柏似的站在院子外头等,及至今年,傅瑜出门的日子少了些,再出也不愿像以往那般被赵斌看着,倒不常带着他们出来。今日倒是稀奇了些,他到寺里求饭的事情是傅瑾早知晓了的,故而派了这些府丁跟过来。
“哟,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傅瑜老远就认出了自家的府丁,见此奇景,忙唤了身后冷言少语的赵斌。
赵斌仅剩的一只眼微微眯起,有些沧桑的脸紧绷着,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迫人的气势,他狠声道:“这些小兔崽子,倒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傅瑜忙道:“罢了罢了,赵教头,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何必这般冷冰冰不近人情呢?我们暂且先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再说教也不迟啊!”
傅瑜说着,已是和金圆走了过去,众府丁见他来了,忙让出一条道来,傅瑜走进去,就见着七八个人围着的是一金雕玉琢的男童,那孩子不过六七岁大小,看着倒比傅莹莹生的还要精致小巧些,梳着童子发髻,白嫩的脸上被阳光照得发红。这孩子身上穿着红色的褂衫,脖子上还戴着亮晃晃的长命锁,锦衣玉食,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只是现下身上的衣服却是沾了些灰,头上的童子髻也歪歪扭扭的,此时他正蹲坐在地上,看着神情有些萎靡不振。
“哟,你们这是从哪里拐来的仙童么?”金圆和这些府丁向来熟识,见了便道。
一人道:“金管事,这可不关我们的事情,这孩子自己从山上跑下来的,又调皮的想要爬树,这不摔了,要不是我们接着了,只怕腿脚都要折掉了。”
傅瑜听闻这话只略微蹙了蹙眉,道:“今天休沐日,来礼佛的人不少,看他穿的不俗,想来走丢后的动静定然不小,应该很快就会有奴仆寻过来,再不济,你们只管把这孩子送交给住持就行了。”
说了,傅瑜也不再管这件事,只叫金圆留下来处置,他另有要事,刚抬出腿,要走,那蹲坐在地上的小孩儿突地上前猛地抱住了他的大腿,口中只迷糊道:“小霸王!”
这孩子动作一时有些急,傅瑜被他撞了一下,手上提着的食盒险些就要掉下,幸而金圆及时扶住了他,只是傅瑜心下却是怪异的很,他轻声问众人:“他刚刚叫我什么?”
“小霸王。”赵斌在他身后冷冷吐槽道。
“小子,你认识我啊。”傅瑜这下倒是来了兴致,他俯身,摸了摸这孩子有些发烫的小脸,见他迷迷糊糊的眨着眼,嘴唇已有些发白了,再一摸他额头,却是有些湿冷,忙道:“坏了,该不是中暑了吧?”
他说着,空着的左手一把拽住这小孩儿的衣领就将他提了起来,男童的小脑袋无力的歪着,只一双迷糊的眼蹬着他,嘴中仍小声的痴痴叫着小霸王,呼吸急促,显然是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傅瑜忙把他挪到树荫下,又吩咐了府丁去寻些冷水来。
男童已是迷迷糊糊的,脸颊发烫,傅瑜将他放在地上,又让人解开了他的衣襟,露出胳膊和腿,叫众人散去,却是为了透风。不过天热,吹来的风也带着热气,直叫人胸闷气短。见这孩子愈发热了下去,傅瑜想起食盒中的酒,一拍脑袋,却是忙拿了出来,这桑椹酒也是冰窖里拿出来的,此时拿来解暑倒是正好,但这酒是要拿来送人的,傅瑜只略微倒出了一点在手上,抹在了这孩子的脸上和胸口上,又给他喂了些。
天气有些热,傅瑜本劳作完,身上就黏糊糊的,现下心里一着急,更觉头晕目眩,喂完这孩子,忙抬起头来,却是一个眼花,险些就要向后栽去,不过金圆倒是很及时的扶住了他。傅瑜刚把竹筒塞住,放回了食盒,就听得不远处一阵大呼小叫,黑压压的似寻过来一群人。
傅瑜心下松了口气,顺势盘腿坐下了,正坐在那男童身侧,见这孩子有些醒转过来的趋势,便伸手将他掀开的衣襟拢了拢。
谁料,就是他这一动,寻来的人里立刻有人大呼出声,却是道:“夭寿哟!我们不打死你个拐小孩的!”
紧接着一有些丰满的女子忙小跑过来,几乎是膝盖滑过来似的跪下,而后手忙脚乱的将本来揭开的衣服和袖子又收了回去,这人一边收一边抹鼻子哭,甚至还有力气推了傅瑜一下。
后面紧跟过来的一群人似是以这女子为首的,看着也不过四个小厮,三个还未长开的丫鬟,这群人见了傅瑜,倒像是见了仇人一般,又看着这孩子躺倒在地,更像傅瑜杀了他们亲生父母一般怒目而视,若不是看着傅瑜身侧还有几个不好惹的府丁和他伸手明显非富即贵的打扮,怕是立马要冲上来打人了。
心知他们将自己认作了人贩子,傅瑜也不恼,只起身,问那领头的奶嬷嬷:“你们是哪家府上的?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么?”
他说着,又从腰间摸出一把檀木扇子,自觉颇为风雅的扇了扇,顿觉热风袭面,颇为不适,遂又停了下来。
傅瑜不做这般倒也还好,但他偏偏说了那番话,又拿了扇子,只见那乳母突地抬头,狠狠地看了傅瑜一眼,忽而两腿一蹬,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了,开口便呼天抢地的,说着些傅瑜有些听不太懂的话,但看她这副模样,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傅瑜正觉尴尬之际,就又见着一行人快步走了过来,这伙人的头几个倒是云鬓步摇,锦衣华服,气度非凡,想来是这男童的家人了,只是,傅瑜看着走在人群最当头的那个紫衣少年,嘴角颇有些抽搐。
“允之,你今天怎么在这儿?”傅瑜刚问出口,就见着方才还坐在地上骂骂咧咧的乳母突地连滚带爬地向一雍容华贵的妇人跑去,她口中还道:“娘子救命啊,还请娘子做主!这人刚刚想要对小郎君不轨!”
她这话一出,傅瑜顿觉十多双不善的目光刺向了自己,这是男童的家人和奴仆的,唯有傅瑜身后的傅家府丁和金圆、赵斌面色十分怪异,陶允之则是面色顿了顿,随后哈哈大笑道:“你这嬷嬷,可要好好说清楚,这是傅家二郎,你莫不是看花了眼?”
那嬷嬷忙磕了个头,口齿伶俐地将她一行人发觉小郎君不见了之后四处寻找,才发现是被傅瑜拐走了并打算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欲行不轨的事情说的头头是道,傅瑜都不得不叹一句这奶嬷嬷只怕是有说书的天赋。
听那奶嬷嬷说完,陶夫人倒是不曾听信她一面之词,只略微看了看陶允之一眼,傅瑜道。“我刚从山上下来,何至于拐走你家的小孩儿,不过是我家府丁见他独自一人,又刚险些从树上摔下,便照拂了一把,我解开他的衣襟也不过是见这孩子中暑了。”
陶夫人忙让身侧的一婢女过去看了看这孩子,见她点了点头,陶夫人一直板着的苍白的脸色复又恢复了些许,只歉身行礼,忙道歉又道谢,忙让人将那孩子抱了起来到厢房去了。傅瑜本是抱着做好事的心态,熟料倒是被人误会了,但这伙人明显是陶允之的家人,他只得摆摆手装作啥事也没有的让他们走了。
一行人来得快去的也快,只剩下陶允之一人留下,见那群人走运了,陶允之则是再也憋不住了,哈哈的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打着傅瑜的肩膀,只道:“哈哈哈……没、没想到啊,你傅小霸王也会有做好事被人误会的……哈哈、一天。”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傅瑜好心的拍了拍他的背,直把他拍的直咳嗽。傅瑜有些蔫道:“只可惜我好心,却被人当做在办坏事了。”
他说着,就听身后的金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府丁里头也有不少憋笑的,唯有赵斌不苟言笑,面无表情。傅瑜忙扯开话题道:“先不说这件事了,你今天怎么也有空到这寺庙里礼佛来了?我记得你一向是不怎么信鬼神之说的。”
陶允之无奈地耸耸肩,道:“还不是家里老祖母要求的,她老人家年岁大了敬畏这些鬼神之说,喜欢儿孙绕膝,这便带了我们这些后辈到大慈恩寺里捐些香火钱,也好听听住持的告诫。”
傅瑜又问方才那男童是谁,陶允之道:“方才那位是我七婶,那男童是我七叔唯一的儿子,抱在她跟前养的。”
“你七叔?”傅瑜惊道,“那不就是不是如今执掌礼部的那位吗?他年岁也快到天命之年了吧,仅得这么一个儿子吗?”
“咳咳,七叔在,”陶允之略微咳嗽了一下,握拳在唇边,子侄辈议论长辈到底是不好的,但四下无外人,陶允之能和傅瑜混熟,也是个不拘礼节的人,他轻声道,“七叔的子嗣缘是少了些,他到如今也不过得了四个孩儿,刚刚那个便是仅存的硕果了,是以七婶娘和奶嬷嬷都要当做宝贝疙瘩一般的。”
傅瑜眸光微眯,倒是没有出声,复而又抬头,笑道:“那我们先算一笔账,刚刚那个小孩见着我便说我傅二是个小霸王,他又没见过我的人,这是如何知晓的?”
陶允之目光有些游离,他底气不足道:“这个、咳咳,大抵是二郎君你威名远扬了吧。”
“还二郎君呢?你叫我阿瑜都没用!你且告诉我,你在你府上作了多少幅污蔑我的画?”傅瑜笑道。
送食
大慈恩寺位于永安城南, 这大名鼎鼎的九尺胡同就距离此地不远,傅瑜拎着一桶食盒,从寺里出来, 不过拐到小巷子里略微转了两个弯儿,就见着一条又宽又破旧的胡同。胡同两侧虽不至于是断壁残垣, 却也是土房瓦砾居多, 少有朱雀大街旁的黑瓦红墙,土墙的胡同上爬满了映山腾, 在夏季的日子里倒显得有几分翠色, 少了些许颓靡之感, 多了些曲径通幽的雅致。
陶允之本也是想跟着傅瑜来这儿的,但他家里老太君在此,孙辈倒不好擅自离场,于是便还是傅瑜一人过来了,说是他一人, 其实身后还跟了长长的一串的府丁, 远远地望去就叫人觉得不好惹。
大中午的日头正烈,耳边是知了不停地叫声, 鼻尖喷出的气息也显得跟火盆似的, 再加上傅瑜为了显出诚意,特意穿了一身略显正式的衣服, 此时只觉得汗流浃背, 十分不好受。
幸而寒宅就在九尺胡同, 他很快便到了。说是寒宅, 其实不过是一普通的农家小院,低矮的土墙上爬满了藤蔓,一些细碎小巧的紫色小花点缀其中,门前两个尚还有些崭新的灯笼挂在半空,院门旁竖了一匾额,正写了“寒宅”二字,字迹龙飞凤舞,其中又透着股洒脱劲儿,傅瑜的字迹和这字的主人倒是有几分相同的意境,不过那也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傅瑜提了衣襟,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食盒放在门边,他伸手,叩响门扉,一阵“砰砰”的声音回响在这沉闷的小巷中。门是柴门,上面还残留着些坑坑洼洼的痕迹,又或是被临近的小孩儿在上面胡乱画了些不认识的图案,倒显得和这寒宅主人几分不搭的气质来。
傅瑜扣了三下门,里面未听见什么动静,他也不急,又扣了三下,静待片刻,却还是没有丝毫动静,傅瑜这次倒是有些奇了,他回身看了眼身后跟着的赵斌和金圆,只见金圆略微上前一步,躬身轻声道:“郎君,是定的这个时辰,没错呀。”
“也就是说荆先生是在家的咯。”傅瑜轻声回了一句,又挽起袖子扣了三次门,他这次扣的声响比前两次要大了些,未及,终于听得土墙那边传来一人的声音:“你们是谁?”
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傅瑜忙从门前走到土墙下,就见着低矮的爬满了藤蔓的土墙那边正站着一个女子,她头发被蓝布包起,一双粗眉高挑,眉眼间是女子中少见的英气,她显然是做的妇人打扮,一身皂色的粗布衣裳,浑身气势倒是比南阳长公主显得更英气了些,就是少了些女子的妩媚。
“娘子安,敢问这里可是荆克寒荆先生的住宅?”便是这么一个显然无贵重身份的人,傅瑜也毫无骄纵之色,反倒是恭恭敬敬地作了揖,颇为客气的问道。
方才看见满巷府丁而面色不善的女子,此时见了傅瑜这般行径,面色缓和不少,她问:“墙外的可是傅家二郎君?”
傅瑜老实应了,这女子方才开门放傅瑜进来,不过她又只让傅瑜带一个仆从进来,其他人倒是未能进得这小院里来。刚听这话,赵斌脸色便有些变了,他奉傅骁的令在外负责保护傅瑜的安危,此时自然不能让傅瑜的身影超出他的视线之外,更何况按着傅瑜的脾性,自然是关系亲近些的金圆能跟进去了。
熟料傅瑜不过犹豫了一息,便点头让赵斌跟着他进去了,反倒是让金圆留守在小院外。
赵斌正有些不得其解,待得他走上前去,与那女子走的近了些,跟在她身后,他才恍然,原来这女子虽步履轻盈,但跨间摆动幅度以及腿的走路姿势都不似寻常女子,又细细打量了一下她的面相,果真断定这是名江湖女子。赵斌有着二十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军营里练把式的人物不少,他早就练得火眼金睛,哪怕如今只剩一只眼,要看出这女子的底细来也是不难的,故而他快步跟了上去,将提着食盒宛若什么都不知道的傅瑜隐隐护在了身后。
傅瑜想法没赵斌这么多,他虽也隐隐看出了面前女子有些奇怪,但他让赵斌跟进来的原因也不过是因着赵斌不管怎么说也是跟在傅骁身边三十多年的人了,对于傅骁友人的脾性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些的,故而让他跟上来了罢了。
三人心思各异,这路却是极短的,不过进了院子,过了天井,绕了一长廊经了一竹林,几人就停了下来,原来那竹林内有玄机,隐隐有一条小路伸展出来,傅瑜提着食盒走进去,就见着一茅草盖的小亭子,亭子里放着简单的一张粗糙的木桌,桌上文房四宝摆的正好,一身材有些酷似王犬韬的中年男子正慢条斯理的磨着墨。
“你要的人我给你引进来了。”那女子冷冷道。
荆克寒,也就是这中年男子,此时倒是咧嘴一笑,拱手作揖道:“那便多谢夫人啦!”
荆夫人来得气势汹汹走的也快,不过完成这一件事就大步流星的走了,唯有心思一直放在她身上的赵斌多看了几眼,便也移开了视线,站在竹林隐蔽的地方权做自己只是一株竹子了。
傅瑜忙走上去,颇为上道的将食盒放在一旁竹林里的石桌上,又一一地将几碟子小菜和冷酒摆出来,荆克寒倒是和王犬韬一样的好胃口,忙将手中的砚台扔了,直直地向傅瑜走来,一边走一边道:“香!”傅瑜笑道:“先生说笑了,这不过几碟子冷菜,何以有香味儿呢?”
荆克寒摇头道:“这便是二郎君的少年之处了,我说的香,是指你手上拿着的那桑椹酒。”他说着,毫不客气的从傅瑜手中拿过了那一壶酒,只揭了盖子,咕噜两声就豪饮下两大口。
傅瑜险些以为他把这酒喝光了,只得尬笑地招呼他吃饭。伺候着荆克寒吃了饭喝了酒,这人酒足饭饱之后倒还有些良心,只打了一个饱嗝,看着傅瑜笑嘻嘻便道:“二郎君这可是要讨岳丈开心?”
傅瑜只略微侧开了脸,却还是承认道:“速来听闻斐祭酒最赏识荆先生的画作,这便是来求画来了。”
荆克寒,是大魏如今少有的一位当世画坛宗师,他最擅长山水静物之作,往往只用寥寥数笔就能勾勒出一副惊心动魄或是让人平心静气深觉万物之灵的画作,极富意境,可以说他是在画作上真正的做到了开宗立派。像是之前画边塞之景的梁行知,显而易见就是荆派画作的一人,可以说是得到了荆派画法的精髓,然而荆克寒是荆派画法的创始人,他之技艺更在梁行知之上。
这般的一个人,世人传闻其足迹遍天下,故而才能作出塞北的大漠,也能作出江南的杨柳;这般的一个人,却也应了前人的那句“小隐于野大隐于市”;这般的一个人,傅瑜能见到他还能求得一幅画,自然是花费了无数精力的。
幸而,无论前情如何困难,在经历了三次闭门不见,最后傅瑜献上自己诚心所写之字帖,外加上戒食师父的斋饭,以及黄金百两之后,荆克寒最终还是答应帮他了。虽然荆克寒说的是因为傅瑜的个性深得他之所爱,但傅瑜觉得更多的还是因为百两黄金的魅力……
吃罢了小菜,又几口豪饮了酒,荆克寒颇为不文雅的用袖子抹了抹嘴,长叹了一口气,复又拍了拍肚子,他转身,走向茅草小亭。傅瑜见状也跟了上去。只见桌上放着一沓纸,最上边的那张宣纸有些泛黄,微微的皱着,纸上一列列的黑字,看着颇有些凌乱。
傅瑜一见便笑了,他伸出两指慢慢抚了抚,道:“这是我前些日子写的。”
荆克寒没有理他,只自顾地在一旁的画筒里细细地找了找,不一会儿就找出一幅画来,他慢慢伸展开来,傅瑜的目光就再也没办法从这幅画上移开。只见群山峻岭颇为巍峨,最近的一座山却是松柏丛生,山路崎岖,颇有曲径通幽之感,山间小路难寻,半山腰隐隐透出的一小截,却是点了一背筐老者,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了老态,再往上,却是山林间隐隐透出几缕青烟,傅瑜俯身细看,才发现了松柏间冒出的几个茅草尖。
半晌,傅瑜的目光才缓缓从画作上移开,他又回身,轻声笑道:“我原本还以为今天会花费许多时间呢,不曾想先生已经准备好了。只是不知这幅画,取了个什么名字?”
荆克寒只捻了胡须轻轻摇了摇头,若他是个建昭帝又或是斐之年那般的中年美男子,这般姿态必然让傅瑜心生佩服自愧弗如,然而此刻荆克寒那胖乎乎的跟胡萝卜似的手搭在斑驳不齐的胡子上,若傅瑜细看,甚至还能看见他嘴角的油腻,这般形态,只让傅瑜心下觉得好笑,不自觉的就觉得他大抵是个没有那些隐士高人又或是君子风范的人物。
荆克寒道:“既是要送给斐祭酒,自然是他的所有物了,区区一副画作,便是让他命名又有何不可。”
傅瑜忙应了,两人小心翼翼地将画重新卷起,又用傅瑜带来的檀木画筒装好了。傅瑜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得压在心里多日的一块巨石变轻了些,他忙谢了又谢,正要离去时,荆克寒又拦了他,道:“二郎君今日既是来了,何不成人之美,再写一幅字,与你与我的那上半截赋文成了一套,这样也算是全了我的心事。”
傅瑜本是想急着拿这画去拜见斐之年的,但一回想也觉得晌午过后再去拜见岳丈似乎是有些不妥了,便拂袖笑道:“先生说的正是。”这边将画筒放置一旁,与荆克寒在一旁磨墨写字了。
《劝学赋》乃前朝大相所作,不过一千多字,却字字珠玑,是劝人读书进学明理的一篇大家之作,又兼之用词简单典故耳熟能详,也是如今大魏进学小儿必学的作品,傅瑜虽荒废了这许多年,但他幼年之才名可与虞非晏相齐,自然也还是背的滚瓜烂熟的。
荆克寒腆着肚子在一旁慢慢的磨墨,傅瑜先拿笔纸试了几个字,觉得慢慢有了手感,这才动笔开始写下半截赋文。
写完一段,傅瑜直起身子蘸墨,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先生书画可称一绝,为何单单要小子的字?”
草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