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真想回去看看岳父大人,等下个休沐日,我陪你去就是了。回娘家嘛,也没什么。”傅瑜轻拍被子,语气温柔。
“可是我听说大嫂进门八九年了,也没……”斐凝轻声问。
傅瑜轻笑一声,胸腔内闷闷的声音隔着被子传到斐凝耳内,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在跟着傅瑜的笑移动,“大嫂出身陇西李氏,陇西隔着永安一千多里地,怎么能那么方面就回去?斐府隔着安国公府,也不过一个坊市两条街的距离,你要是着急,我明天下衙了就能陪你回去,要是岳父大人同意,我们就在斐府住上一晚。”
说着说着,傅瑜自己就规划起来了,越说越觉得这主意不错,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我们成亲这么久了,我还只去过一次你的闺房呢,这次去斐府,可以在那里睡一晚。”
斐凝被傅瑜说的不由心动,但随即又被傅瑜的厚脸皮噎得说不出话来。
但这么一闹,她的睡意倒是消减不少,两人不由得躺在床上聊起来。
“其实大嫂也不容易,莺莺开过年都九岁了,这么多年,她竟然都没离开过永安一步。离家千里,委实是委屈她了。”傅瑜说起此事,就连往日里觉得李茹不顺眼的地方也变得可怜了许多:“若是大哥身体尚好,少不得要陪大嫂去陇西的……”
一说起傅瑾的身体,傅瑜声音都低落了不少。
两人静默片刻,斐凝突然问:“你今天和虞郎君说了什么?”
“想知道?”傅瑜侧脸,两眼亮晶晶地看她:“香一个,我就告诉你。”
斐凝冷声:“哪里学来的这等登徒子的话?”
傅瑜不由摸了摸鼻梁,吱吱唔唔着,但斐凝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他不由脱口而出:“是王犬韬!”
“王六郎君生性憨厚,怕是不会如此。”
“好吧,我说实话,是在歌舞乐坊听来的。”傅瑜不由心下委屈,双眼看她时,可怜巴巴极了,可惜屋内昏暗,他这般作态斐凝看不清,但便是听他的声音,也知晓此时傅瑜的心情了。
“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去了。”傅瑜说的信誓旦旦。
斐凝没说话,傅瑜又道:“自从咱们成亲后,我可从来没去过了!”
斐凝还是没说话,傅瑜不由得急了:“那今天阿凝和虞非晏在凉亭里说什么?”
斐凝这次倒是笑了笑,侧脸看他:“虞家郎君说,他不介意等我和离。”
对着虞非晏,都是甚么“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对着傅瑜,却是简单粗暴的“和离”二字。
傅瑜当下便急了,怒吼一句:“他敢!”
“早知道我今天就该揍他!”
房外的守夜侍女被惊醒,起身敲门问他们。傅瑜讪讪着,让她回身去睡,又为着刚才一时气急的怒吼给斐凝赔罪。
傅瑜这般赔罪,说着说着,又想起前两日翻捡陈年旧宗看到的一则案子,便道:“刚才这事儿,我倒想起来前些天在衙里看到的一则旧案。说的是前朝十七年,两湖道安阳县一胡姓屠夫和他前妻的事……”
说起悬案,斐凝不由也被勾起了兴趣,忙催促着让傅瑜讲述。
深更半夜,两人不由得讨论起来这桩案子来,唯独在外边守夜的侍女,被吵醒后听着房里的世子和世子夫人半夜说甚么“枯井藏尸”、“十年后冤鬼复仇”的故事,吓得两股战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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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府
大冬天里, 熬夜促膝长谈的下场就是,斐凝冻感冒了,说好的第二日去斐府看望斐之年, 也顺延了些时日。
及至病愈,已是十一月末, 深冬雪厚, 白日愈发的短,傅瑜下衙回府后, 天已是灰蒙蒙的, 没多久就暗沉下来了。捡了个休沐日, 傅瑜陪斐凝回斐府。
斐府上如今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国子监祭酒斐之年,一个是荆州刺史斐右江的妻子斐卢氏,也就是斐凝的嫂嫂。临近年关,斐右江身为地方官员, 如今又到了三年制满的时候, 按制该回京述职。前段时间斐凝出嫁,所以斐卢氏就先来永安, 一则为打理小姑出嫁, 二则在永安侍奉舅公等候丈夫。
坐在马车上,许是近乡情怯, 斐凝向来平淡无波的脸上也罕见的露出一丝惆怅来。
傅瑜将自己身旁的软枕拿了垫在她腰后, 顺手握了她的手轻拍:“回娘家而已, 这般紧张做什么?要真是不习惯, 以后常回斐府来看岳父不就好了。”
斐凝长叹一声:“是我着相了,只是平时难免会想阿爷。他肠胃向来不好,没有我做的药膳滋补,怕是吃不好睡不好,定然清减不少……”
“你出嫁前不是已经教会了府上厨子么,再说了,还有嫂夫人在一旁侍奉看着,岳父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了,便是再任性,也不好在儿媳面前跌脸面的不吃药膳。”
斐凝把手从傅瑜手中抽出来,看他:“你还真是不顾礼节,哪有你这样说岳父任性的女婿。”
“我向来这般。”傅瑜摸摸鼻子,看斐凝的脸色,一时心下也惴惴起来,忙闭了嘴,只看她,轻拍她背部安慰她。
马车驶进二门,早有一旁的老管家领着人迎接二人。雪大天冷,便是白日,屋内也燃了烛火,几人穿堂过廊,进得一旁小厢,屋内热烘烘的炭火气瞬时驱尽了身上带着的寒意。
屋内暖和许多,斐卢氏在一旁笑意盈盈的看他们,傅瑜径自脱了身上披着的大氅,三两步靠近斐凝,细心地把她身上披着的斗篷解下,递给身后跟着的白芷,动作流畅自然,斐凝也是惯常顺着他。两人之间不见丝毫旖旎气氛,一看便知这不是傅瑜特意在她面前表现,而是在安国公府便这般,怕是日日如此,早已习惯了。
斐卢氏脸上的笑意不由得加深了许多。
三人自是一番寒暄,随后进了一旁斐之年的小书房,就见的他只手拿了一卷书,一手负在身后,向着微敞开的窗边,就着窗外莹莹的白雪念书,嘴中小声的念念有词,看起来一副悠然自若的模样。
他身形并不硬朗,但肩背挺得笔直,一身青衫穿在身上,如芝兰玉树,即便是知天命的年岁,但风骨如旧。
“阿爷……”斐凝轻声唤,向前一步行礼:“窗边凉,怎的在这边看书?”
傅瑜也跟着行礼,唤他:“岳父大人,小婿这厢有礼了。”
他循声回身,看斐凝和傅瑜一行人,目若悬珠,慢慢收了手中的书,先对着斐凝面容温和的点点头,随后看傅瑜,开口便笑:“傅二今日怎的这般礼遇?”
傅瑜尴尬的一笑,求救似的看斐凝。他当然知晓斐之年的意思,他当年在国子监读书时,见了斐之年也只是草草的行礼随口应了一声便算作礼节了,有时因了逃课被柳博士告状到斐之年手上,也很硬气并且颇有纨绔气质的油盐不进。
彼时当真是不知礼数,胡作非为带着王犬韬一行人怼了斐之年不知多少次,那时的他哪里能料到自己日后会成为斐之年的女婿。
当着斐凝的面,面对斐之年的调侃取笑,傅瑜也只能尴尬又不失礼的微笑。
斐凝却没理会翁婿二人的你来我往,只蹙眉看斐之年:“阿爷还没回我的问题,雪天里,怎的开窗读书?”
斐之年面上有些讪讪,只回:“一来我看亭中白梅开花了,不免心喜想多看几眼,二来雪天也算亮堂,就着窗外的雪景读书,也算一桩雅事。”
“若喜欢白梅,只管折了几株放屋内,插花后,作画吟诗都可,何必要就这冷风,也不怕伤了眼或是感染了风寒。”斐凝声音泠然,一脸不赞同的模样。
斐之年脸上的尬色不由更深,只着人关了窗,这才面容温和的看斐凝。
傅瑜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他倒不知,一向性情非常怪异的斐之年,竟然也是个怕女儿的,在斐凝的目光注视下,居然还能一一解释,被驳回了更是不见丝毫怒色。
斐卢氏在一旁说好话,上前拉了斐凝的手臂,笑得一脸温和:“阿凝回来的正好,我早让府里的厨子从五更天就熬上了你爱喝的汤,算算时辰,现在也该出锅了,咱们这就去。”
有斐卢氏作陪,斐凝面色温和许多,跟着她去了,傅瑜快步跟上,突顿住脚步,侧身看斐之年。
两人对视一眼,傅瑜忙笑,让斐之年走在前头。
斐之年斜了傅瑜一眼,大踏步的走在前头。
吃罢了饭,天色尚早,斐凝找斐卢氏说了会儿悄悄话,傅瑜只能硬着头皮跟斐之年往书房走。斐之年也知道傅瑜有几斤几两,不过问他仕途,也不让他吟诗作对,只找了一副棋,让傅瑜陪他玩上几把。
谁料,便是下棋,傅瑜也被杀得丢盔卸甲。
三局下来,傅瑜已是输成了习惯,见无路可走,自觉地收棋子。
斐之年就刺他:“傅二啊,吟诗作对你不行,诗词歌赋我也向来不考究你,只陪我这老头子下下棋,你怎的也是输的干脆利落?”
傅瑜就回:“岳父,我在府上的时候,多半时间也是在习练武艺,打靶跑马,我倒是在行,可您这文官府邸,连匹好马都找不出来,更别说像样的马场校场了。”
斐之年被他噎的老脸一红,随手拿了一边的书拍了傅瑜正在捡棋子的手一下:“有你傅二这般跟老丈人说话的吗?”
傅瑜就笑:“哪能啊,只我傅二是个自小纨绔的,这不懂规矩礼节的性子早传遍坊间了。”
斐之年就嗤笑一声,看他:“不知你会什么?”
傅瑜收了手,站起身:“岳父啊,您这就把机会抛给小婿我了,我字写得不错,您要不看看,也好指点指点我,这传出去也是雅事一桩。”
斐之年不说话,傅瑜就抛出杀手锏:“前几个月荆克寒先生在永安客居的时候,我就用我的一幅字换回了先生的一幅画,那幅画现在还在岳父您手上呢。”
斐之年老神自在的坐着没动,但平淡无波的面容上明显写了两个大字:不信。
傅瑜摸了摸鼻子:“当然,还有百两黄金。”
翁婿二人自去书桌旁,写了几行字来比斗,双方你来我往又针锋相对起来。说了一会儿话,斐凝前来,斐之年才收了脸上那副看傅瑜出丑看笑话的神态,又成了以往那副风骨如松柏、身姿挺拔的模样。
傅瑜在一旁暗暗撇嘴。
斐之年道:“傅二,我和阿凝父女间有几句话要说。”
“我不是外人,在这儿听着也没甚。”
斐之年哑口无言,只瞥了斐凝一眼,斐凝才笑着让傅瑜离开。傅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听话的走了。
父女二人对面而立,一样的身姿气派,相似的傲骨内敛,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阿爷。”良久,斐凝先出声唤他,向前一步,用手搀了斐之年到一旁的矮塌上坐下。
“阿凝,陪我下一盘棋吧。”斐之年轻声说,语气温和正经,和对着傅瑜时那明里暗里讽刺的模样全然不同。
两人对坐,黑白对弈。
天冷,棋子握在手心有凉意,棋盘上的步步紧逼更让人的神经绷紧。
斐之年快速落下一字,淡淡开口:“我看这些日子以来,傅二着实对你不错。”
斐凝没出声,只凝神看着棋局,三两步之间,力挽狂澜,扳回局面。
斐之年又落下一字,棋盘局势瞬息万变:“你可还在……怨为父?”声音微颤。
斐凝执棋的手微顿,她突地想抬眸看坐在对面的父亲,想看他如今向来云淡风轻的面容上是否有和他话语中一样的懊悔和愧疚。但她终究没能抬眸,只轻声回:“阿爷何出此言?”
似乎是说出了第一句,后面的话就好说出口多了,斐之年的神情也不再如方才那般纠结,只长叹一口气:“我想,你许是在怪我,怪我将你盲婚哑嫁。”
“宁国公世子,虞非晏这孩子对你一往情深这么些年,他自己也着实是个不错的后生,按理说……”斐之年欲言又止。
斐凝抬眸,目光凉凉的,声音轻软,带着丝漫不经心:“许是没有这个缘分。”
斐之年摇头:“他曾向我求娶,我拒绝了。”
“阿爷现在说这个又是何意?如今女儿已为傅家妇。”
“我是想让你知道,宁国公的府邸,我从来就没有让你进去过的想法,”斐之年沉声,手中捏着棋子摩挲,“虞非晏虽说是正经的长子嫡孙,又从小就是世子,但宁国公府上一房二房三房亲眷众多,好几十口人,我不忍让你进去。”
斐凝没说话,只细听斐之年的轻言细语。
“宁国公此人不及其父多矣,虞非晏虽有乃祖父遗风,但孝道在前,只怕忠孝难两全,”斐之年冷笑,“现任虞宁公,心胸城府不足其父其子,但野心却远超其父其子。依着宁国公如今六柱国的地位,他竟尤觉不够,还想往上,争那从龙之功!”
“夺嫡向来争端是非多,宁国公一府因着虞宁公的野望,定然不会了了。”
斐之年长叹一口气,抬眸看身前的女儿,目光柔和。
“你婚后这么多天没回来,我就知道,你心中定然还是有怨气的,但今天一见,你……你这般如往日的行径,只让老父心头愧疚难分。”
“虽则愧疚,但若重来,我还是会选择傅瑜。”斐之年说的笃定。
“为什么偏偏是傅二?”静默良久,斐凝抬眸轻问,却不及斐之年自己说出口,她就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道:“是因为安国公府乃圣上母族又不争其位,也是因为傅瑜对我一往情深?”
冷静如斐凝,便是谈及傅瑜和虞非晏对她的情感,也能如第三人一般娓娓道来。
斐之年只笑,他看着斐凝,脸带笑意,笑得胸腔都在发热:“阿凝,你果然不愧是——”
草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