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沉晴颜的伪装自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哇哇哇——”
婴儿的大哭让沉晴颜很是烦躁,但其他人都因这刺耳的哭嚎而高兴不已。
“诶呦诶呦,我们恒儿真有活力。”沉父抱着自己新降生没几天的小儿子,喜悦地逗弄着他:“啾啾啾——欸~哈哈。”
五岁的沉晴颜冷眼看着围着她那还不到半岁弟弟的家人们,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觉得吵,反倒还因这尖锐刺耳的哭声而欢欣。
她很想让那个被锦布裹住的肉团闭嘴,于是她趁弟弟被放入摇篮里、大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里时,将半盘糕点强塞进了那张哭嚎不停的嘴里,还顺带狠掐了一把以解心中烦怒。
“七姑娘!你都干了什么!!!”
不出意料的,沉晴颜的恶劣行径被识破了。于是她挤出眼泪,装作懵懂稚气且害怕的模样道:“我、我只是想喂弟弟吃糕点这个很好吃所以也、也想让弟弟尝尝我、是我做错了吗”
她在骗人,她是故意的,如果不是害怕蒙混不过去而受到严厉的责罚,她会直接将人扔进池塘。
“小贱人!少在哪里装无辜了!”三姨太眼中含泪,抱着自己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儿子喊道:“还喂糕点,你心里装着什么坏心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恒儿差点都要被你弄死了!”
“晴颜才五岁,哪里懂得那么多道理。”沉晴颜的生母站在她的身后,抽泣地看着沉父:“老爷,晴颜平时什么样您也知道,这孩子那么乖,怎么可能做出坏心事儿呢。”
“算了,恒儿也没事。”沉父挥了挥手,示意此事了结:“晴颜,弟弟还小,吃不了糕点,你以后不要乱喂弟弟东西吃。”
听沉父说了几番训诫后,大家最终不欢而散。
沉晴颜看着三姨太瞪向自己的眼神,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待大家都走远了,沉晴颜的生母弯下腰,凑近沉晴颜的耳朵,用着只有她们彼此才能听见的音量称赞道:“做得好。”
“如果还有下一次,记得提前告诉娘。”她对一脸冷漠的沉晴颜轻声说道:“娘提前找机会往里面塞针。”
那时候,沉晴颜年纪还小,伪装还不到位,偶尔还会露出些容易被人抓到的漏洞。
但随着年纪的增长,沉晴颜的演技逐渐精进,甚至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发自真心还只是为了迎合别人的目光而在演戏。
沉晴颜十岁时,为了参加知府夫人举办的赏花宴,沉府特地进了几匹衣料给府里的几个女儿做衣服。
那时,沉晴颜是第一个到的人,但她只是看了看,并没有将自己喜欢的衣料拿走。
“七姑娘,你快挑啊。”管家劝她道:“等一会儿其他几位小姐全都过来了,那些个好料子就全被人挑走了。”
“没事。”沉晴颜笑笑:“我是最小的妹妹,一言一行自然要礼让长辈。虽然是我先到,但我也不能无视顶头的几位姐姐。”
“更何况,赏花宴这种场合,更适合让快要及笄的姐姐们出风头。像我这样还未长成的小姑娘,还是不要太张扬了。”沉晴颜将碎发挽到耳后,道:“我拿几位姐姐挑剩下的就好。”
“呵呵,晴颜这孩子,就是体贴懂礼。”端坐在一旁的老夫人听完沉晴颜的话,呵呵一笑,看向沉晴颜的眼神中充满了赞许的意味:“晴颜确实还小,等你到了年纪,奶奶给你置办套更好的衣料。”
沉晴颜微微一笑,道:“谢谢奶奶。但比起名贵的衣料,晴颜还是更想要家里所有人都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沉晴颜不是不想要名贵布料制成的衣服,但为了迎合沉家人对她的印象,她放弃了自己喜欢的衣料,选择继续维持自己长久以来的伪装。
或许一次两次的违和并不会影响沉晴颜塑造出来的设定,但她的面具已经和真正的脸皮粘连在了一起,虚假伪善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任何想要掀开面具看看她真正面目的行为都无异于拿刀活剥她的脸。
在遇到璇玑之前,沉晴颜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问题。她只是通过伪装来塑造一个适合她生活的环境而已,虽然有时候会有些憋屈,但总体来说,伪装成别人喜欢的模样这件事,带给她的利要远大于弊。
通过判断对方的喜好,选择将自己打造成纯洁无害或是温柔贤淑的模样。只要能满足对方对于人际关系的某一种需求,沉晴颜就能从对方身上捞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比如李暻之,他从未接触过女性,所以他对于女性的印象是非常模糊的。
妻子、母亲、柔弱、温良、端庄,这些就是李暻之对于女性片面且刻板的印象,而这些本来就与沉晴颜一直塑造的形象差不多,所以她很轻易地就摆出了李暻之无法拒绝的姿态,并成功地得到了一个强大又免费的护卫。
因为李暻之从小生长的环境缺少母爱,所以沉晴颜会像母亲一样为他操持琐事;因为李暻之内心渴望平凡人的生活,所以沉晴颜就为他营造出一种宜室宜家、凤协鸾和的氛围;因为李暻之在自己想要的平淡生活和需要承担的责任之间来回纠结,所以沉晴颜从来不会主动让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即使偶有亲密,她也会在一段时间之后就拉开距离,继续让李暻之在这份纠结里来回拉扯。
沉晴颜的演技出神入化,甚至到了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段感情里几分真几分假的程度。
她本可以一直维持这样的生活,但璇玑出现了。
光越亮、影越暗。璇玑的自信、坦率、对真我毫不掩饰展露刺破了沉晴颜的虚假皮囊,令沉晴颜渐渐生出了自卑的心情,而璇玑那无法被忽视的存在感也总是提醒着她,让她忍不住地去羡慕、嫉妒璇玑。
“呜好累哦,为什么今天的路变得这么远”
只剩几分夕光的天空下,沉晴颜与璇玑并排朝家走着。因为今日连着跳了好几支舞,璇玑耗费了很多体力,所以她现在只想快点回到家,好能躺在床上不用动弹。
“路都是一样的,只是你今日累了,才会觉得路变长远了而已。”沉晴颜柔声道。
璇玑丧着脸:“呜我知道”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要到家了。”沉晴颜鼓励道。
温柔的语气,充满亲和力的神情,沉晴颜的姿态是那么的自然,任谁也想不到一个人竟然可以毫无破绽地伪装这么长的时间。
沉晴颜觉得自己越是靠近璇玑,就越像一个接近太阳的雪人。过于热烈的光芒令她心神向往,可炽烈的阳光却让她开始融化,让她正在渐渐地变成一滩混着污秽的雪水。
嫉妒之火像酷刑一般烤的她皮开肉绽,她无法阻止这场大火在她心中蔓延,她越是喜欢璇玑、就越是嫉妒璇玑,越是嫉妒璇玑、就越是憧憬璇玑。
你会明白我内心的煎熬吗?
沉晴颜看着璇玑,不由得在心中想道:会有人像我一样愚蠢地困在自缚的囚牢中自我折磨吗?
今日璇玑算是出尽了风头,可反观陈红霞就落得了个十分可笑的场面。
但比起在同村人那里丢脸,她现在最生气的,是自己儿子对于璇玑的爱恋之心。
“娘你今天是在干什么啊!”
家中,王鸿俊毫不客气地朝自己的亲娘喊道:“你到处找茬,像个疯子一样,你知不知道我很丢脸啊,璇玑要怎么看我啊!”
一听璇玑,陈红霞顿时来了火:“璇玑璇玑!你被那个小贱人迷了魂了!天天就知道像只狗一样围着她转!”
听到陈红霞称璇玑为小贱人,王鸿俊立马拿起一个杯子摔向她:“不准你说璇玑坏话!”
他愤怒地喊道:“你平时对别人嘴里不干不净就算了,璇玑那么纯洁的人儿,你还能下的去口侮辱?!”
陈红霞熟练地躲过王鸿俊扔来的东西,回骂道:“怎么就下不去口了?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瞎眼的儿子,那小贱人跟沉晴颜那个大贱人似的,天天跟李暻之那个破道士住在一块,门一关三个人睡不睡在一起都不知道,你还当她是块宝啊!”
“看她今天那股浪劲儿,哪个好人家的女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跳舞啊,那不是楼里的窑儿姐才干的事吗!”陈红霞本就刻薄的脸被妒忌给扭曲面目全非,让人看着不像是个人,到像个索魂的怨鬼:“说不准让人睡过多少次了,还远方表妹,我看就是那假清高的道士从哪儿的青楼买回来的小妓!”
“啊——!你闭嘴!”
听到陈红霞如此侮辱自己喜爱的姑娘,王鸿俊一声大喊,搬起一把凳子就朝陈红霞打去。
陈红霞也不甘示弱,一手抓住袭来的椅子、一手抄起竖在墙边的笤帚,直接与自己的好大儿互殴了起来。
在这个相亲相爱的家庭里,只有王妙妙抱头躲在角落里,小心躲避着四处飞溅的碎片,生怕自己被迫卷入这场战局。
可无论她再怎么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也没有得到想要的安宁。
陈红霞看着下手狠,实际上根本不敢往重了打,而王鸿俊却一点也没想着尊老,逮着机会就对她拳打脚踢。
等王鸿俊打累了,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后,浑身疼痛陈红霞便揪住王妙妙的耳朵,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朝她发泄着自己的怒火与怨气。
和面对王鸿俊的处处留情不同,在打王妙妙时,陈红霞完全是奔着打不死就往死里打的程度去殴打王妙妙。而一旁休息的的王鸿俊也对姐姐凄惨的哭喊不以为意,好像早就已经把这些当成和吃饭睡觉一样正常的事情了。
“没用的东西!你个做姐姐的是怎么照管弟弟的?!让他天天去跟那小蹄子到处浪?!”陈红霞打骂道:“看你弟弟去给人家当狗腿子就开心了?!你个贱种!看我不打死你!”
王妙妙哭着为自己辩解,可不管她说什么都是无用,因为陈红霞只是想打她而已,至于原因什么的并不重要。
过了许久,陈红霞气也出完了,人也打累了,她便悠悠往凳子上一坐,看也不看自己那趴坐在地上、浑身都是伤痕的亲生女儿。
把笤帚扔回墙角,陈红霞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解渴的水。王鸿俊这会儿也消气了,开始好声好气地跟她说起了自己的想法。
“娘,你为什么总看不惯璇玑啊。”他那满是肥肉的身体往陈红霞那边移了移:“你现在天天看她不顺眼,那璇玑以后嫁到咱们家了可怎么办啊。”
陈红霞斜眼瞥了一眼王鸿俊:“你小子想的倒还挺美,你也不看看咱家什么样,就她那样的小贱人最是见钱眼开了,你没看见她那花钱大手大脚的样?就这样的人还能嫁到咱们家来?不得给咱们家都败光了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气的,王鸿俊面上又浮起了赤色:“璇玑才不是那种贪图虚荣的女孩子!”
“那咱家也没钱娶她,你离成年还早着呢,没给你准备娶媳妇的钱。”陈红霞道。
一听这话,王鸿俊急了:“怎么没钱啊,之前那臭猫抓伤我的时候小李道长不是赔给咱家五十两银子吗?那么多钱,不就是给我娶媳妇用的吗?怎么就没钱了?”
“而且我也不小了啊,也能先摆个席定个婚了。”他抓住陈红霞的衣袖,道:“之前隔壁村不就有个结婚的吗?他年龄比我还小呢,家里就给办了亲事了,怎么我就不行了?”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陈红霞道:“你今年才十岁啊,离成年还有五年呢,这五年里你还能遇上好多好人家的姑娘,干嘛非得要那小浪蹄子不可。”
“我怎么能不着急啊!”王鸿俊道:“村里多少人缠着璇玑呢,你像夏大海那憨货,再像秦武秦文他们两兄弟,陈倩倩还说她在城里的两个表哥为了璇玑都大打出手了,我要是不快点下手璇玑就要被人抢走啦!”
陈红霞面色阴沉,道:“就让他们抢去呗,那种货色也抢着娶,等进门了发现被李暻之睡过了可有他们哭的。”
“娘!”听到陈红霞又开始侮辱璇玑,王鸿俊大喊一声后道:“我说了你别侮辱璇玑,我喜欢璇玑,我这辈子非璇玑不可。”
“你不同意也没有用,反正我要是娶不到璇玑,我这辈子就不娶妻了!”
“你!”陈红霞瞪着眼睛,怒道:“你以为娶那小贱人能有多便宜啊,你看她穿金戴银的样儿,没个千百银钱能上娶她吗?咱们家有那个钱吗?”
“没钱就想办法去挣啊!”王鸿俊抬手,指向地上还因疼痛而止不住抽泣的王妙妙:“不是还有她吗,她这个年纪也能嫁人了,把她卖出去不是就有钱了!”
听到这话,王妙妙身形一震,惊恐地看向陈红霞。
陈红霞沉默地看着目光中满是乞求的王妙妙,若有所思道:“也是啊她这个年纪,也是该议亲了”
陈红霞这话一出,王妙妙顿时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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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