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这望舒还能与我说笑,便觉得他大约是没什么大碍的,刚想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却见他笑过之后,脑袋一歪,很不客气地就瘫倒在地,似是失去了知觉。
我只得挽了袖子,又如往常一般,将他往屋子里拖,一直在房间里的清素彼时也已经出来了,他上前想要帮忙,我瞧着他一副认错的模样,只是觉得望舒太重,拖得有些手酸,便也没有阻止清素伸过来的手。
将望舒拖到床上,让清素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才发现,望舒最初来时的那一身伤口,如今全部裂开,月白的里衣已经染透成了一片血红。
我本想去将那先前给望舒包扎过的大夫找回来,却被清素拦住了:“他的伤,并非一般伤药可以治愈的,上次您虽然找大夫为他包扎,表面上看着虽然好了,可是妖毒还在,他又被锁了仙魂,所以才会有今天这般结果。”
“那要怎么办?”听清素这么一说,我总觉得,将望舒害成如今这般局面的人不是那些妖怪,而是我和九韶。我们一个给他随意处理了伤口,一个给他把仙魂锁了,还真是造孽啊,造孽,今天若不是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想来望舒连同我和清素的小命,怕都要不保了。
“我只能用灵气将妖毒逼出来,治愈伤口,那封住望舒仙魂的结界太强大,不是我能力所及。”清素说着,双手叠在望舒身前,他双眼微瞌,口中默念咒语,便见了有淡蓝色的光晕在他掌中化开,将望舒的伤口笼罩。
我瞧着他专注地治疗,便也不好打扰,只是拢着袖子站在一旁。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清素才收了手,其间我一直瞧着似是有黑气从望舒的伤口中冒出,在蓝光中纠缠,消散。
清素睁开眼,抬手擦了擦额边的薄汗,替望舒盖上薄被,这才转头对我说一声好了,面色苍白,颇为疲惫。
“你到底是谁?”他本是起身打算回屋去休息,走到门口时,我终还是开口问道。我的声音带着几分寒意,瞧着他清瘦的背影,相处两年多来,我一直将他当做知己好友,如今我却觉得他对我这两年来只有欺骗和背叛。
“上神……”清素缓缓转过身来,疲惫的脸上带着几分歉疚的神情,他低低唤了一句,叫的不再是洛姑娘,不再是凰羽,而是上神。
“清素本是紫微宫蕖幽阁中一架古琴,得了东华帝君渡的一口仙气,修为人形,从前一直侍奉在紫微宫。两年前得了帝君的命令,暗中下凡尘来陪伴上神,因为有帝君的嘱咐,不能让上神知道身份,还请上神恕罪。”清素静静看着我,那一双沉入古水的眸子里荡起几分波澜,对上我的眼,便又低下了头。
“你是奉了桑落的命令来陪我的?”我本以为,这清素是九韶派来的,我本以为,这九韶派清素来,是来监视我在凡间的一举一动的,如今听到东华帝君四个字的时候,不由得一愣。
“帝君说,上神初到凡尘,怕上神不适应,不融入,觉得寂寞,所以就让清素来陪着上神,保护上神。”见我没有生气,清素又抬起了头,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两年来,除了身份,清素没有做过半分欺骗上神的举动来,清素是真心当上神是朋友的,并不只是因为帝君的交代。”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不怪你,反而要谢谢你,这两年来,若不是你,我这日子过得大约真的会很无聊。”我抬手打断清素的话,不想再听下去,心中千回百转,也只是朝清素点了点头,“你如今为了给望舒疗伤累成这般,还是先去休息吧。”
“凰羽……”我说完,便绕过清素,推开了门往外走,走了几步,听得门里清素低低地喊了一声,却是欲言又止。
我步子一顿,并没有回头,只是淡声说道:“我有些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说完,便快步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我是真的觉得有些累罢了,这几日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让我觉得身心俱疲。
我本以为,在桑落答应让我离开神界来到凡界生活的时候,我便已经完全脱离了神界,脱离了上神的身份。可如今我才明白,根本无法脱离,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一直身处其中。
神的能力太大了,凡人在他们眼中,不过一粒浮尘,一个蝼蚁,任他们揉捏。身边相处两年多的朋友是他们安排的,手中的金钱豪宅也是他们安排的,我甚至怀疑,那些狐朋狗友,那些两年来我在外所经历的一切,或许都是桑落或者其他神仙安排的。或许,我以为的生活,我以为的生命,都是他们安排的,都是假的,都只是他们给我的一场幻梦,一场游戏。
偏偏无知如我,还在这场游戏中尽情折腾,为自以为获得的自由而沾沾自喜。
因着先前九韶走得太匆忙,如今小院里没有了结界,我才发现,那外面吹来的风里,都还带着淡淡的腥味。也不知道,前些日子山妖将乌叶城闹成了什么模样?
心中烦闷,如今入夜了也没什么睡意,我便坐在回廊边,吹着夜风,仰头看今夜终于云开雾散,星光点点的天空。
秋日的夜空总是格外清明高远,想起小时候在农村,也总是在这样的夜里,与外婆一起并肩躺在房檐下的凉席上,摇着蒲扇,翘着腿,看着满天点点的星光,听一旁叼着烟杆的外公讲故事。
我细细回想,想要想起爷爷到底给我讲了些什么有趣的故事,可是越想越发现,那些记忆,那些儿时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那些曾经出现在我童年,我的少年里的人,我竟然记不得他们的长相,仔细回想,便是外公外婆都只有了模糊的身影。
心中一惊,隐隐约约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总觉得在我的记忆里,仿佛穿插了一下原本不属于我的东西。
比如,为何我脑海中会有梧桐宫漫天大火的画面,为何又会突然想起,青镜山上,紫微宫中,一群孩童模样的人坐在大殿上早课的情景。隐约还能看见,坐在首位,单手撑头,长发披散的玄衣男子,墨色的眸子柔柔地望过来,削薄的唇角上扬,带着些许笑意。
那不是我的记忆,至少,那不是洛凰羽的记忆。那些山水,那些殿宇,都是我来之后才遇到的,那是属于凰羽上神的记忆。
“生气了?”我还没来得及理清我纷乱的思绪,便听得望舒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裹了一身布条,如木乃伊般的他毫不客气地往我身边一坐,与我抬头一起望向星星点点的夜空。
“并没有。”我下意识地答了一句,我确实没有生气,即便是要生气,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要为了什么生气。
或许我该生清素的气?可是,认识两年来,除了他刻意隐瞒的仙族身份外,他并没有做什么让我生气的事情,更何况,我从来没有细问过他的身世,所以也并不能说他不说自己是仙族就是在骗我。
那么,我该生桑落的气,气他出尔反尔,安排人在我身边?可是,桑落曾经也与我说过,即便是这凡间,也有许多隐世的仙人,他们只要不动用仙术,便于凡人无异。更何况,桑落让清素留在我身边,只是为了让我能更快适应凡间的生活。
当初是我选择留在乌叶城,当初是我选择不变换其他容貌,想要就以这具身子的本来面貌留在凡间,遇到清素时,是我自己主动相帮,与之结为朋友。这样算起来,我是不是最该生自己的气?
“若是没有生气,又为何你与清素皆闷闷不乐?”想来他是从清素那里知道了事情是始末,此番见我只简短地回了三个字,望舒显然并不满意,只是笑着看了看我,叹了口气,“三殿下,其实不管是凡间还是神界,不管是神仙还是凡人,朋友的情谊,都是没有差别的。若非真的志同道合,便是再有人刻意安排,也不可能这般畅快地相处两年之久。”
望舒一句话,轻轻点醒了我。是啊,不管清素是不是桑落派来的,我们相处两年的朋友情谊是真,我又为何要因为他的身份,去质疑我们的情谊呢?
“我并没有怀疑我们的友情,我只是觉得自己被那些神欺骗了而已。”虽说望舒点醒了我,可是嘴上我还是不想承认,只是抬头仰望星空,声音中有几分失落。确实,我总觉得,桑落明明答应让我自由生活在凡间,又为何出尔反尔地派一个人跟在我的身边?
“欺骗?”听到这话,望舒眉毛一挑,转头看着我,一双凤眼中带着几分嘲弄的笑意,仿佛我那些话就是一个可笑的笑话,“恕我直言,不仅仅是帝君与清素欺骗您,您自己不也一直在欺骗自己吗,我的凤三殿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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