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是两千四百块,之前妈妈给我买的相机,我卖掉了,只卖了六百,剩下的是兼职老板给的。这个钱,我想让你们给悦悦姐,就当时……”
“我问你刚刚听到了多少!”
方唐抿着嘴,没有说话。
陈远宁冷笑一声,“你一个孩子,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大人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操心了?你是有多看不起长辈,才会做出这种举动。”
他到底是在部队待过,声音低底气足,生起气来气势还是有的。
方唐有些被唬住了,这还是头一次见他生气。
“谁要你来担心家里的钱,你在打算什么?是不是打算以后上了大学一毕业,翅膀硬了,开始准备一笔笔往家里还钱了?嗯?你真是这么想的,你把我当什么人,把你舅妈当什么人,你——”
见还要继续说下去,妻子见状不对,连忙拦住,“远宁,你看小糖……”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方唐的声音还是那么小,却并不如以往怯懦,脸抬起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他咬着嘴,手也在颤抖,是在逼着自己不要哭。
陈远宁见状,眉心竖起,声音放缓,语气却加重,“你听话。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知道了吗,这就是你的家,你就安心在自己家里住下,不许在有这种心思,不许把自己当外人,好好上学,努力考个好大学,考上了家里供你,要是想……”
“悦悦姐,今年要上大学了。”
陈远宁一顿,表情更加严肃,又要开口,方唐却轻轻地说,“海城消费不低,我……算过,一年学杂费就五千多,生活费每个月都要支出,舅舅几年前就退伍了,再加上舅妈每个月匀出来的,现在这个情况下,悦悦姐一个月只有五百不到的生活费。”
“你这是从哪……”
“不是今天,我一直,都有听……我知道,最近在打官司,花销支出庞大,我家里,什么都没有留下来,东西也被爸爸家那些叔叔婶婶他们拿走了,我……我其实,我对你们来说,其实就是个……”
陈远宁怒斥一声,“方唐!”
他嗓门够大,一直揪着心的妻子都愣了一下,忙再要劝阻,却没想到方唐并没有被吓到,反而抬起头,将那不像话至极的话说了出来。
“是个麻烦,也是累赘。”
陈远宁气得站起来,妻子知道他脾气,连忙要将方唐扯过来躲开,却发现他扬起来的手到底没有挥下去,她顺着丈夫目光看过去。
看到了方唐的表情。
屋子里寂静一片。
“如果,不是我。”方唐咬烂了下唇,牙齿上黏着血,胸膛高低起伏,一边粗重地喘着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如果不是我,不会,给舅舅添这么多的麻烦。”
“悦悦姐,和朋友们期待了两年的,毕业旅行,只有她没去。”
“是因为我。”
陈远宁放下手,有些愣怔,却并不是因为方唐说了什么,他们僵在那里,都不是因为方唐说得话。
是因为他的表情,是方唐寡言沉默唯唯诺诺这半个月以来,唯一一次出现愤怒怨怼的情绪,明明是愤怒着,眼里却全都是对自我的厌弃。
不是这些,方唐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些。
怎么会有孩子将眼泪流得那么干涸,她将那瘦小的孩子抱在怀里,闭着眼不愿再去看方唐的表情和眼神,“不是的,你看,你又想多了。不是你,不是因为你。”
柔软温热的身体,大抵是和妈妈很像,方唐不敢回抱住她,只是不断在重复是自己的错。
他说一句,她就不厌其烦地否认一句。
“他们是去接我的,是我非要他们去接我的,她问我考完试想要什么礼物,是我说,我想要和爸爸一起出去吃饭。”
她愣住,想说什么,方唐给她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
“我当时为什么,不能要些别的东西呢。”
方唐说,“就是因为我太自私才会这样,我害了他们,也会害了你们,还有悦悦姐,不能因为家里摊上了我,影响她四年大学生活。凭什么我舒舒服服的读书,她却要勤工俭学。”
“她不是我的姐姐,我不是你们的孩子。”
“但这些,”方唐看向床头散落的文件。
“是爸爸妈妈的债,也是我要还的债。”
如果不是这样,方唐想,他每一天夜里都会不受控制的想,他会自责疯掉,他想不了这么多,他受不了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任性,这是本可以避免的事,这是本可以不发生的悲剧,他故意的,他想让父母和好,他真卑劣,用这种手段撮合他们,他……
都是自己的错,全都是自己的错,就算在被子里将身体蜷碎了也躲不开这些事实铁证,根本无处可逃,再继续往深想,思绪会将他扯进一个布满暗网的深渊,届时向他压来的高墙,会布满锋利的箭。
还借住在别人的屋檐下,还有债要还。只能靠这样逃避。
陈远宁看他许久。就像看当时固执嫁人的妹妹,还真是一模一样,只要是自己认定的,就永不会回头。
无论如何,方唐都做不到把这里当自己的家,这孩子太善良了,给予太多,只会是压力,让他更加战战兢兢。
永远都做不到理所当然地接受。
草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