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空中成千上万的细蛇并未落下。它们毫无征兆地于半空中炸裂,散成一团团漂浮如云血雾。
姬如后背刺疼,血雾里一条只有针尖大小的红蛇撕咬开他的肌肤钻进他的身体里。
付绮在这时收手。他狡黠地笑起来,随后弯腰十分温柔地将应空青搀扶起来,话却是朝着十六和姬如说的:“殿下果真重情重义。既然如此,我便助殿下一臂之力,也好让你们二人日后相处更加和睦。”
付绮是笑着说的话,十六却只感到一阵恶寒。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连唇间都再窥不见一丝血色:“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付绮直起身子,微微一笑,“你不是爱吃人么?现在他也以人为食了,你们正好可以一起”
“我杀了你——”十六周身的血液都在这笑语间冻住,她浑身打颤,指甲嵌进肉里掐出血,“付绮——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扑向付绮。但付绮只是身形一晃,便带着应空青一道从她眼前消失,遍地白骨尸身的飞光楼里只余下他阴险狡诈的笑声:“我祝你们姐弟二人长命百岁,永受折磨。”
“你出来!付绮,出来——”十六几乎发狂。她踩着满地的血,发髻散乱,脸色青白,好似一个失魂落魄的女鬼。
另一边,姬如浑身上下都疼。他嘴唇发抖,冷汗涔涔,死死攥住衣角。浓烈的血味勾引着他,地上的碎骨白肉也在引诱他,不该有的欲望蛮横无理地在体内冲撞,叫嚣着将他拖入无边的地狱:“吃吧,姬如,她们已经死了,你只是吃了个死人,没关系的。”
不、不行
姬如咬紧唇瓣,舌尖尝到腥甜的血味。
他强撑着,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得见满地的红,还有白花花的肉。吃人的欲望将他攥在掌心里肆意玩弄,揪着他的耳朵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呢喃,怂恿他头也不回地走向深渊。
终于,他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理智彻底崩溃。痛苦挣扎间,他发着抖朝地上一只断腿伸出手。
“嘎吱、嘎吱。”
身后的咀嚼声让十六怔愣住。她僵硬地回头,水盈盈雾蒙蒙的眸子里映出捧着断腿大快朵颐的身影。
“姬……”她抬了抬唇,嗓间像是被迫吞进成千上万根针,疼得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姬如捧着人骨吃了多久,她便看了多久。麻木、自责地看了很久。
她格外明显地意识到有些东西破碎了。而她一半身子都悬在悬崖边,只需要一阵风,她就会从崖边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饱餐之后,姬如茫然地抬头。他看着自己满手的碎肉与通红的血,颤抖着出声:“阿、阿姐……”
这一声“阿姐”让十六骤然间失去所有力气。她颓然地跌坐在地,掩面失声痛哭。
求死(4)
皇宫之中戒备森严。付绮挥袖定住守在承宁宫前的侍女仆从,半抱着应空青进殿。
承宁宫中燃着白烛,烛光昏暗,融化的蜡滴到烛台上,而后在冬日寒冷之中飞快凝固。
应空青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之中映出的脸庞血肉模糊,刀伤纵横。她深吸几口气,抬手想碰脸颊,却又在距皮肤毫尺时猛地收回手。
“擦擦吧,”付绮站在她身后,将浸过水的绢布递给她,“待会儿我给你上药。”
应空青指尖发颤地接过帕子,强烈的恨意从她眼里跑出来,又被含在齿间一点点咬碎。她咬牙切齿,看着镜子里的人仿佛在看十六,恨恨道:“我要她不得好死!”
“嗯,她必不得好死。”付绮弯腰,将下巴搭在她肩上,同时不忘伸手将她额前凌乱的发丝撩到耳后,轻声细语地哄,“好了,青儿,消消气。你天生丽质,尽管脸被聚浪划伤,往后就算是留疤,也依旧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美人。”
“留疤……”应空青猛地推开他的手,随后尖叫着用力将铜镜掷出去。她捏拳重重砸在梳妆台上,恨得双眼发红,“你以为我不知道聚浪是什么东西么!?我没有神骨,被聚浪划伤,伤口只会永不愈合,反复生疮流脓!”
“青儿”付绮皱着眉想安慰她。
她却一甩袖子,怒声道:“够了!”
见状,付绮叹了口气,伸手从背后抱住她,声音放得温柔:“其实这伤也不是没法子治。”
应空青眼神亮了几分,急忙追问:“什么法子?”
“我先前与你说过子母鬼,”付绮沉吟片刻,道,“你若服下母鬼内丹,便可装成玉佛瞒过神官。”
“到底是什么法子?”应空青并无耐心听他娓娓道来。
付绮摸她的肩头,哄着道:“好了好了,别生气。那子母鬼以前是天神,因此你服下母鬼内丹,身上便有了神气。只要再抽出他们的骨,接到身上,你便也能拥有神骨,只是”
他犹豫不决,不大愿意往下说。
应空青眼底闪过一丝杀意,问:“只是什么?”
付绮长叹一气,转身走向窗边,缓缓说:“只是你终究是凡胎肉体,恐受不住神骨恩泽,到时只怕是脸上的伤未治好,身体便溃烂了。”
应空青失落下去,但依旧不死心:“那可有什么法子?”
付绮颔首:“婴孩自死界来,身上浊气少,纯气足,或可受神骨恩泽。”
“婴孩”应空青喃喃自语,“城中每年出生的人并不在少数,既然如此,我只需将他们捉来只要我吃下他们的血肉,我便有救了!”
付绮看着她疯疯癫癫地叫着要去捉人,浸在阴影中的眼睛里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意。
——只要应空青替他杀人,那罪孽便是加在应空青身上,天界诸神便不能借罪业查到他的踪迹。
如今他只需要静静地等着,等应空青癫狂至极杀光京城所有婴孩,神佛震怒,问罪天子,他便能扶傀儡姬如坐上王位,此后人间便全都是他说了算。
到那时,他大可举众人之力,活祭魔骨,让魔骨复生,血洗九重天。
-
城郊破庙之中,十六目光呆滞,抱膝而坐。她的面前烧着一堆柴火,火光掩映间隐约可以看见对面因为寒冷而缩成一团的姬如。
庙里供奉着的神像上结满蛛网,供桌上摆着的水果也已经腐烂,连香台都积着厚厚一层灰,里面插着的三炷香火几乎烧到尽头,只剩下一小节指甲长的香杆。
松晏蹲在地上杵着脸呆望着神像,见那神像低眉敛目,嘴角含笑,便总觉得在何处见过一模一样的。
沈万霄抱剑倚在门框上,离他不远,他便伸手扯了下沈万霄衣角,问:“这庙里供的是哪尊神?”
沈万霄抬眸望向神像,须臾,道:“不是神,是狐仙。”
“狐仙?”松晏一怔。
狐仙他没听说过几个,京城的狐仙他更没听人提起过,三界中反而是狐妖巨多。他思量片刻,猛然反应过来,“这是我娘?”
沈万霄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蹙眉唤他道:“松晏。”
松晏心下了然。他朝着神像伸手,手指却径自穿过神像。
于是他动作一顿,笑道:“他们都说我娘是妖怪,没想到,曾经也有人供奉过她。”
沈万霄低低“嗯”了一声,说:“花盼儿尚未化形便有助人的功德,化形后也并未如其他妖魔一般吸食别人灵气助长修为,京城里老一辈人大多受过她的恩泽。”
“可就算如此,”松晏闷闷不乐地低下头,“他们还是害怕我娘……尤其是她怀上我现出原形以后,他们都巴不得我娘早点死。”
“他们只是被应空青和付绮所迷惑,”沈万霄在他身边蹲下,“松晏,他们只是普通人,害怕妖怪是人之常情。”
“我近来一直在想,”松晏抬头,静静地看向沈万霄,“若是当年我娘没有怀上我,她也就不会现出原形。那样的话,她是不是就能如愿与我爹共度一生?”
沈万霄一时没接话。破败的庙宇里只剩下不远处的火堆哔啵作响,间或夹杂着十六几声闷咳。
松晏在这静谧里失神。似乎从一开始便是错的,那些想杀他的人说得对,他从来都不该出现在这世上。
良久,沈万霄将手搭上他的后脑,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道:“你娘什么都没做错,你也什么都没做错。”
停顿数秒,沈万霄神情认真地看着他,接着道:“你能来这世间,已经成全了很多人。至少,我是其中之一。”
松晏脑中有一瞬的空白。他心跳微滞,旋即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别开脸,不再敢看沈万霄,嘴角却轻易因他而牵起笑意:“你怎么突然”这么主动。
剩下的字他只咬了一半,那边姬如便清醒过来。
“姬如。”十六见他身子微动,急忙过去扶他,两人的脸色都憔悴的可怕。
沈万霄收回手,指尖顶在一处,似是想将那柔软的触感留下。他脸上却没什么明显的表情,淡淡地问:“突然怎么?”
松晏清醒不少,忽然庆幸方才并未来得及将话说出口。
他讪讪地以为是自作多情,兴许换做别人,沈万霄也会那么安慰他,于是不无失落地摇头道:“没什么。”
“松晏。”沈万霄见他心情比先前还低落,忍不住皱眉,却猜不出缘由。
松晏应声,后知后觉意识到沈万霄想问什么。他不想回答,便抢先道:“姬如醒了。”
沈万霄目光一顿,随后颔首:“我看见了。”
松晏:我当然知道你看见了,不就是找个理由让你别提了么,这事儿翻篇不好么?你这呆子。
沈万霄侧目看向他,而后极其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刚才……”那声笑太轻了,也太短暂了,以至于松晏恍惚地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眼神颇为迷茫,“笑了么?”
沈万霄面不改色地扯谎:“没有。”
真没有?
松晏不相信,但沈万霄板着脸,装得实在是太像回事儿,是以他暗暗唾骂自己——
能不能争点气,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在他心里占几分,他怎么可能会对你笑?
姬如突如其来的干呕声惊回松晏的魂儿。他径直望去,只见十六搀扶着姬如,红肿的眼睛里全是泪光,哽咽不清地道歉:“姬如,对不起,对不起”
姬如扶在粗糙的土墙上,细瘦的五指几乎将砌墙的土块扣下。他喉头痉挛着,眼前晃过一幕幕红白交加的场景,咽下肚的人肉好似长成了一双手,抓着他的胃用力拧着、扭着。
他想起夜里飞光楼里的一切,那些身姿婀娜的舞姬,琴艺高超的琴师
明明上一瞬她们都还言笑晏晏,提着衣摆踩着欢快的节拍翩然起舞,下一瞬却毫无征兆地变成一堆丑陋腥气的血肉。她们一边蠕动,一边尖叫地死死抓住他的脚踝,缓慢而残忍地将他分食。
十六紧紧抱着他,看着他痛苦地挣扎,忍不住泪湿衣襟,却又无可奈何。
泪光闪烁间,她仿佛看见当初的自己。那时的她也如溺水的人,抓不住救生的浮木,在欲望和道德之间苦苦挣扎。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曾有涟绛朝她伸手。而如今,涟绛已死,世间再无人会救姬如、能救姬如。
兴许是累了,姬如在她怀里渐渐安静下来,下巴抵在她瘦削硌人的肩上,那双向来明亮的眸子黯淡无光,整个人都像是行尸走肉。
她拥着姬如,哭着说了很多话,说到火堆悄然熄灭,只剩下黑炭上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火星还尽力发着热和光。
但姬如什么都没听进去。他只是木讷地靠在十六身上,偶尔难以遏制地干呕和发抖。
他像是活着,又像是死了。
十六一面哭,一面不停地道歉。她不停地说“一定会有办法的”,可终归连自己的心底都是凄凉荒芜。她比谁都明白这种蛊毒并无解药。
止戈从将蛊毒用在她身上起,便未想过要放她一条生路。她曾用心爱着的人,对她只有不知缘由的恨。
“阿姐,”姬如声音已经嘶哑得不能听,但语气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与十六谈论明天吃什么这样的小事,“你杀了我吧。”
十六身子骤僵。她匆忙地擦着眼泪,动作间难掩慌乱:“你胡说什么!?我、我会找到办法的,你信我,信我好不好?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一定会”
她一边说着,一边匆促起身,却因在这大雪天里坐得太久,双腿不听使唤险些摔倒。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往庙门外走:“姬如,你等等我。我、我这就去找法子,这就去”
她步履不停地往寒风汹涌的门外走,走到松晏面前时趔趄着摔倒在地。
草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