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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1 / 1)

这些菩提鸟虽然看起来不大,但力大无比,是以百里轻舟虽用力扑腾着,最终却还是没能挣脱开,反而将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不出半柱香的功夫,菩提鸟便十分轻柔地将她送回了河岸,其中几只还格外体贴地将灯衔来,叽叽喳喳地叫着让她快些离开。

见状,百里轻舟颇有些生气。她“啪”的一下摔坏提灯,灯里的蜡烛摇摇晃晃地坠下,落在她潮湿的衣裳上,橘红的火光闪了闪,没能烧起来。

她瞪着菩提鸟,全然顾不上其他,质问道:“我是来找我哥哥的,你凭什么拦着我?”

花迟竟然是她兄长!

松晏愣住,沈万霄亦是微怔。

他们从未听说过,花迟竟还有个妹妹,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妹妹竟然是百里轻舟。

若真论起来,花迟应当长百里轻舟千岁,毕竟他被封印之时,百里轻舟尚未出生。但花迟与百里轻舟同为狐族,因此这事看起来勉强有几分可信。

百里轻舟问完后,满天盘旋的菩提鸟并未做出任何反应,仍旧扇着翅膀叫她离开。

直到她不死心站起身再次扑进河中,菩提鸟才往四面八方散去,与此同时,一个白幽幽的虚影自桥底走来。

来人身姿挺拔,玉树临风。他的身边围绕着白茫茫的雾气,雾气中几尾小鱼你追我赶,鱼尾甩起的水珠子噼里啪啦落进河中。

他负手行在河面上,如履平地。

见到此人时,沈万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松晏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诧异,当即问:“他便是佛么?”

“不是。”沈万霄摇头,解释道,“佛死去已久,不可能复生。这人许是无意中贪食佛骨,因此而成的神。”

“这么说,他与你一样也是天神?”

“嗯,只不过他并未在神位,称之为仙更为准确。”

松晏闻言颔首,捏着耳垂琢磨起来:“我听说凡人贪食佛骨,因难受其恩泽,必遭反噬。但若是遭受反噬,那么身上多多少少会留下些伤……可他这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被反噬过。”

沈万霄抿唇:“当年天河里的佛并未彻底消散,佛骨上还留有他们的神识。

佛骨落入凡间后遇上这此人,便应允他赐他神力。但作为报酬,他永生永世皆需守在念河里,守着佛骨不被人所盗。”

“所以他一旦踏出念河,就会魂飞魄散……”松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再一看河上那人果真在临近河岸的地方驻足,顿时更加肯定心里的猜测。

“小殿下,”那人朝着百里轻舟欠身,举止文雅,语气平和,“公子前不久强行撕开结界,为受苦于疫病的百姓诊脉,接连好几日未能睡一个好觉。今日他好不容易能闭眼休息,这也才刚歇下没多久,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百里轻舟起身拍干净身上的泥,抬头道:“我知道,可是事有轻重缓急。唐烟,你别拦着我,我找哥哥有要事商量。”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脚要往河里走。

见她不听劝阻,执意要找花迟,唐烟不由得微微叹气。他脚下一动,河面刹那间结出冰凌,尽数指向百里轻舟。

百里轻舟面色骤冷,抬眸问:“你这是何意?”

唐烟又一欠身,拱手道:“小殿下请回吧。当初您不顾公子反对执意嫁李凌寒时便该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公子旧伤未愈,也该多休息休息了。”

“是哥哥让你这么说的?”百里轻舟身子微微后仰,显然是只要面前的人点头称是,她便会转身离开。

但唐烟不置可否,只道:“更深露重,小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家里人忧心。”

百里轻舟心下了然。不是花迟不想见她,而是唐烟不想让她见到花迟。

她稍稍退后,下一瞬忽然捏诀而起,眨眼间竟将河面的冰凌全都震碎。河中游鱼受到惊吓纷纷窜逃,搅起的浪花一层又一层扑到她衣角上,恋恋不舍地缠住她的双足。

唐烟瞳孔微缩,退避些许,神情已不如先前那般冷静:“小殿下!”

“付绮要杀我夫,杀我儿,我此番前来,不过是求琉璃灯一用,以保他们性命,并不需要哥哥出面,怎么,唐烟,这你也要拦我?”百里轻舟问。

唐烟攥紧衣袖,不肯退让:“李凌寒不过一个凡人,小殿下,他总归是会死的,你又何必——”

话音未落,百里轻舟便捡起脚边一枝枯枝用力砸在他身上,怒道:“是!他是会死,但我不想他因我而死,你给我让开!”

唐烟直愣愣地站着,躲也没躲,任由百里轻舟撒气,立场十分坚定:“恕难从命。”

“你!”百里轻舟气急,但又拿他无可奈何。毕竟在念河中,她半点法力也用不出来。

她不肯善罢甘休,而唐烟更不愿意退让,是以两人大眼瞪小眼久久僵持着,一时间谁也没先发话。

松晏不禁失笑,站得累了便往树上一靠,打着哈欠道:“没想到我娘竟这么耿直,这若换作是我,我肯定扭头就走。”

沈万霄睨他,他伸个懒腰接着道:“然后出其不意趁其不备,从桥上一下跳进河里,到时他动作再快也拦不住我了。”

“她怀着你,不会冒这种险。”

沈万霄一语道破,松晏怔然。

须臾,松晏抬手揉揉眼睛,半低着头故作轻松道:“好吧……幸好我以后也不会有孩子,不然就我这性子,指不定会搞得一尸两命。”

“不会,”沈万霄立刻否定他,紧接着说,“你不会有事,孩子也不会。”

沈万霄说这些话时脸上神情太过严肃正经,以至于松晏莫名有些心虚。

他不敢看沈万霄,便捏着耳垂低下头,闷声道:“说这些也没用,反正我不会有。”

沈万霄“嗯”声,将尾音咬得很轻。

松晏听着总觉得这声“嗯”里颇有些可惜的意味。他眨巴眨巴眼,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深夜的雪比白日里下得大,寒风也比中午更加凛冽。百里轻舟刚从河里出来不久,身上一直湿哒哒的滴着水,衣裳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冷得生疼。因此没过多久,她便喷嚏连连,整个人都被冻得发抖。

“小殿下,”唐烟皱紧眉,他虽不愿意花迟再劳神费心地掺和这些事,但也不愿意看着百里轻舟这般受罪,“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小心待会儿冻坏了身子。”

唐烟没想到,百里轻舟即便是成家,性子也没变多少,依旧犟的跟头牛似的,闻言甚至一屁股坐到地上,赖着不走了:“你不让我见我哥哥,我便在这儿坐一夜。”

兄妹

唐烟长叹一口气,束手无策地看向念河边屈膝而坐的百里轻舟。

由于怀有身孕,她难以抱膝,是以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但唐烟愁容满面,压根儿笑不出来。若如今眼前坐地上耍赖的是别人,他大可以甩袖离开不予理会,但偏偏是百里轻舟,在这偌大的人世间花迟唯一惦念着的人。

唐烟不会对她放任不管,但也不会轻易让她去河底。

如今魔骨异动厉害,观御加在花迟身上的封印不稳,随时会生变。他倒是不在意着三界变得如何,但花迟于他有恩,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花迟为之付出所有的天地再临崩塌。

饥荒之年,他被家中弟兄所害坠入念河时承花迟的恩,这借佛骨求到佛的神力。

那天,本该去往黄泉的唐烟以一个不人不鬼的身份苏醒过来时,花迟端正地坐在一边。他浑身浴血,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差点把唐烟吓昏过去。

唐烟腿软,当即抱着头蹲下尖叫不已:“他他他娘的,你、你是人是鬼!?我是不是死了!?”

“我不是人。”花迟态度十分诚恳。

唐烟听见后更加害怕了。

“我救了你,你为何要怕我?”花迟起初不解,不久后慢吞吞地反应过来,“哦”了一声,甩甩袖子上的血,解释说:“你误会了,我只是回去了一趟,这些血不是我的。”

他没有说回去哪儿。

唐烟当时紧张兮兮的,并未留意这个问题,后知后觉回想起来再问花迟时,花迟每次都是左右摇着身子,含糊其辞:“那天。”

那天是哪天,唐烟不知道。

花迟很少说话,也很少理会唐烟。是以唐烟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将事情弄清楚——

千年前,花迟无意中闯入血海,以至于邪祟占据灵海,强迫他为非作歹。逼不得已之下,观御将他的本相封印在寒潭底下,而今游荡在人间的花迟只是观御手下留情偷放的一缕魂魄。

唐烟恍然大悟,道:“那观御还挺好的,怕你一直待在寒潭底下闷得慌,还特意留点儿游山玩水的机会给你。”

那天他说完以后,花迟久久没接话。但过了许久,久到唐烟甚至都已经将自己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时,有一天躺着的花迟忽然坐正了身子,正儿八经地说:“我要谢谢观御。”

“你想怎么谢他?这都多少年了,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花迟又不说话了,静静地望着佛骨发呆。

唐烟嗑着瓜子斜眼睨他,有时真觉得他脑子不正常,没法儿交流。他原先以为花迟救他那日只是恰好经过,但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至少在他到来后的上百个春夏秋冬里,花迟常常到念河来。

但他来此处也不干其他事,就静静地在佛骨前坐着,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有时坐累了,便笔直地躺下,躺在那具枯骨旁。

唐烟跟空气似的被晾在一旁。他看着并肩而卧一魂一骨,总觉得他们像是同棺而葬。

再后来,唐烟发现花迟的乐趣不止是盯着佛骨发呆,他还有另外一个癖好——

回“那天”。

而且每次都是好端端地去,遍体鳞伤地回。

花迟像一个瘾君子,只不过他不恋俗物,而是恋痛。

唐烟十分好奇“那天”,他心痒难耐,但旁敲侧击也好,直截了当也罢,只要提及那天,或是提及佛骨,花迟一概装聋作哑不应答。

岁月奔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今年已是他被花迟救下的第二百零九个年头。他望着岸上盘腿而坐的百里轻舟,只觉得头疼牙也疼。

他被救下的第一百零九年,花迟一如既往地到念河时,身边破天荒地带了只刚化形不久的狐狸。

花迟将狐狸丢给他照看,自己则是和往常一样望着佛骨发呆,只不过这次没再回“那天”,没再白着身子进,红着衣裳出。

花迟第二次带狐狸来时,唐烟才知道这是他的妹妹,无名无姓的妹妹。

他们从同一个娘胎里出生,花迟只长了百里轻舟五岁。但可惜百里轻舟来得不是时候,出生时正赶上斩荒之战——神魔大战前唯一称得上两败俱伤的战役。

天神拙日,即如今的天帝玄柳之父,率天界诸神迎战魔骨。此战虽胜,但神族伤亡惨重,斩荒大地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拙日在此战中为封印魔骨而亡,花迟的爹娘也死于此战,尸骨无存。

花迟命好,流亡中被路过的天神带回仙府,修习功法。但与他一同出生的妹妹不知所踪,直到化神那日,他才终于在寒潭里找到百里轻舟。

许是当年慌乱之中,有人封住百里轻舟的五感,并将她丢进寒潭。这样一来,她虽然自出生起便一直都沉睡不醒,年岁不长,但是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唐烟听完花迟说的话,心下不由唏嘘。他将百姓献上的贡果喂给狐狸,随口问起姓名,向来做事多磨的花迟毫不迟疑:“盼儿,花盼儿。”

他的爹娘盼了很久才终于盼来了这么一个小女儿,他这个做哥哥的也盼了很久才盼到妹妹苏醒、化形,乐呵呵地扒着他的手冲他撒娇,一口一个“哥哥”。

花迟深知自己不可能一辈子将花盼儿困在身边。她年纪尚小,外头天地何其大何其繁华,她都不曾见识过,不该囿于念河这一方天地里。是以他送花盼儿去河上,教她行善事,谋前程。

可他没想到花盼儿锋芒太盛,短短几年便混得比其他受供奉的神仙好,人们甚至为她立庙,奉她为神。

花盼儿不知收敛,是以该吃的苦一点没少。人们以为她是神仙时将她高高捧起,得知她是狐妖时又在一夜间将她摔进泥潭。

这等落差与悲哀,若换作别的妖怪,不报复都难得善终。可花盼儿不是妖,她是花迟手把手教出来的“人”。

她知道怕妖是人之常情,所以没与他们计较。她只是有点难过,不想再待在人间,想回念河,回哥哥身边。

但在她下定决心前,百里轻舟烧香敬酒,明明已经病得站不稳脚,但还是执着地在那破损的石像前跪下,言辞恳切地求花盼儿替她照顾好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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