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晏欲哭无泪,口不择言:“你这样的,以后谁敢娶你!?”
“嘭”的一声,宋致恶狠狠地将松晏甩在石壁上,凹凸不平的石板撞得他后背一阵发疼,眼前更是一阵眩晕。他还没从中缓过神来,宋致便揪住他的衣领,凶道:“你别以为师兄喜欢你我就不敢杀你,再废话我就把你扔石头里封起来,让你活活憋死!”
骑马
松晏顿时噤声,大气也不敢出。
他还不想死得那么窝囊。
但有些话不问出口着实堵得慌,是以在转过下个弯道时,他还是不怕死道:“你说你师兄喜欢我?你师兄是谁?”
宋致白他一眼,未予理会。
松晏却在那目光里恍然大悟——在姻缘山时,沈万霄曾自报家门:“落华山沈万霄。”
怎么连师妹都知道你喜欢我,我却不知道,你这人真是
松晏暗自叹气,又忽然想起方才,宋致分明瞧见了沈万霄,却装得跟不认识似的,难免心生好奇:“你和你师兄,闹别扭了?”
宋致松开手,俶尔举高手里的灯,纸糊的灯罩热烘烘的,吓得松晏急忙后仰:“你干什么?”
“我的事,”宋致定定望着他,神情严肃,“你少打听。”
松晏:
这都什么稀奇古怪的发言,松晏恨不能将沈万霄抓来,他倒是想问问他们落华山的人是不是脑子都有点问题,脸色说变就变,还什么“我的事,你少打听”,一个两个拽得要命。
他正欲说上几句,忽见身旁两侧的石壁亮了亮,而后金光四溢。借着这些金灿灿的光,他才终于看清楚,那凹凸不平的石壁并非是些怪石,而是刻意凿成神像的模样。
整面石壁都是神像,或横眉怒目,或莞尔一笑,从身份最低微的土地公,到天帝玄柳,无一遗漏。
“创神书,”松晏不禁诧异起来,“创神书怎么会在此处?它不是已经随三十三尊佛一起毁灭了吗!?”
宋致并未作答,她神情微变,随后搁下提灯,跪地行礼:“大人。”
松晏骤然转身,愣愣看向她跪的方向,那里分明空无一人。
“免礼。”苍老却有劲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
松晏茫然着,抬头再看向神像时心下了然——宋致口里的大人,并非是人,而是这创神书的灵。
宋致起身,却仍低着头不敢看满石壁的神像,只道:“大人,你要的人,徒儿带来了。”
“知道了,”书灵应声,随后一阵轻风从身边掠过,轻易将宋致举起,“你先回去吧,我与松晏有话要说。”
语罢,也不顾宋致答不答应,那阵风便卷着她离去,只剩下松晏,以及孤零零落地的一盏提灯。
松晏捡起提灯,犹豫着后退,想往回走。他并不是很想待在此处,与这个看不见样子的灵一起。却只听身后轰隆一声,巨石严丝合缝地贴回一起,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留下。
“松晏,”书灵似是无处不在,声音也无处不在,“去吧,去看看你娘亲。”
松晏退缩不前的步子一顿:“你知道我娘在哪儿?”
书灵深深叹气:“你想她在哪儿,她便在哪儿。松晏,去吧,去见她最后一面。”
“你什么意思?”松晏心里翻涌起惊涛骇浪,脸色微白。
“她是我最喜爱的神,”书灵话音里带了些叹息,“松晏,她曾是我最宠爱的神。若非她执意与凡人一处,此时她早已成佛,成为救世的佛。”
松晏震惊不已,竟有些听不懂书灵说的话。
“可她偏偏背叛我,背叛天地。”书灵话里掺杂着怒意,就连石壁上诸神的神情也变得暴怒,而后又在一瞬间怒意尽敛,几欲落泪,“她若不成佛,便会成魔。松晏,我没办法,我只能杀她。”
我只能杀她。
松晏瞳孔骤缩,心脏一片刺疼,仿佛被人拿刀从上面狠狠剜下一块血肉。
“他来了,”书灵叹声,“松晏,他来了。”
谁?松晏茫然回头,眼前却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感到天地似乎在旋转,耳边是书灵一声长过一声的叹息——
“去吧,松晏,去见她最后一面,就当是我在赎罪。”
“是我罪过太深,若我不创造她,便不会有此劫此难。”
“天道所言不假,创神者,终被神所杀。”
“松晏,去吧。”
“去吧,在消弥前看她最后一眼。”
“松晏,别怕。”
双手被握住,松晏半睁开眼,眸子里映出沈万霄英俊的面容。他还戴着玉冠,额间朱砂尚未洗净,袖袍惹灰,风尘仆仆,像是慌乱中逃了典礼匆忙赶来。
他颈间在流血,一指长的伤口血肉模糊。松晏呼吸急促,双眼已然潮湿:“你怎么了?”
沈万霄随意碰了下伤口,这才察觉到脖颈被划开似的,微微偏头将松晏抱进怀里:“无妨,小伤而已。”
“什么小伤,这都流”松晏话没来得及说完,脚下一空,忽然开始下坠。
耳边疾风呼啸,松晏紧紧抱住沈万霄,雪一般纯白的长发肆意嚣张地缠上他的身体,发梢染血微红。
沈万霄一手搂着他的腰,垂眸瞧见了,想也没想以纸为刀将那缕头发割下,揣进袖里。
“创神书造幻境如造世,松晏,行事千万小心。”
话音刚落,松晏手里便一空,沈万霄竟不见踪影。他有些茫然,试着喊了几声却了无回音,顿时焦急起来,奈何眨眼间便摔在了泥地里,吃了满嘴泥。
“呸呸呸!”松晏吐干净嘴里的泥巴,站起身才发现身边里里外外围了一群人,正指指点点地嘲笑他。
“你看他这样子,还当少爷呢!”
“就是就是,连骑马都不会,亏得是李将军儿子。”
“这要是我有这么个儿子,我都嫌丢脸。”
“你哪儿有那么好命,能嫁给将军,想想算了!”
松晏抹一把脸上的泥,环视四周没瞧见沈万霄身影,心里难免空落落的。再一看围过来凑热闹的人群,顿时更觉挫败。
恰在此时,有人驾马而来,马蹄笃笃,径直穿过人群,吓得他们破口大骂:“怎么看路的!没见这里有人吗!?”
那人牵着缰绳,闻言目光冷冷一扫,方才还出声骂人的男子顿时像乌龟一样缩回壳里,揣着手不再说话。
松晏不情不愿地也让开了道,心说这都什么破事,莫名其妙被人嘲笑便也罢了,怎么 还有人特意骑马炫耀来了?
熟料那匹高大的黑马在面前驻足,马上的人倾身朝他伸手:“上来。”
松晏愣住,呆呆伸手指了指自己:“你是叫我?”
来人耐性极差,不等松晏再说话便翻身下马,而后扶着他的腰一举将他拖上马,自己也紧跟着跨上马。
“不是,等等,我……”松晏不曾接触过马,毕竟他一只狐狸,也用不上骑马,是以此时难免有些慌张,但他死要面子,不肯承认,只道,“我不认识你。”
“乌有山赵行,”那人应答如流,“几年不见,怎么就不记得了?”
“啊?什、等等——”眼看着那人拉住缰绳驾马欲走,松晏冷汗直流,一躬身趴在了马上,“别动!你先别动!”
他现在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更别提什么乌有山赵行。
但赵行却极其恶劣地扣住他的腰身逼他坐直,甚至还紧按着他逼他与自己胸背相抵,声音低沉:“你害怕?”
松晏直摇头,费老大劲儿却没能撼动赵行分毫,顿时有些想哭:“你别离我那么近,我有夫人了!”
赵行闻言低声笑了,一面驾马朝前走,一面将缰绳塞进松晏手里:“试试看。”
“我没跟你开玩笑。”松晏十分不情愿,对赵行的接近格外抗拒,心说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八成是脑子有病。
赵行“嗯”了一声,却不松手,反而贴近了些,低头几乎咬上他的耳朵:“松晏,是我。”
湿热的鼻息扑在耳侧,松晏一抖,耳根子一热,周身一阵酥麻,红着脸扭头想看他:“沈……”
沈万霄轻捂了下他的嘴:“赵行。”
“哦,赵行,”松晏小弧度地点头,“赵行。”
沈万霄垂眸看着他通红的耳朵,眼底多了些笑意。他重新将缰绳递给松晏:“试试看。”
松晏听话地抓好缰绳,但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只好回头眼巴巴地看着沈万霄。后者低头,两手环在他腋下,将他往怀里抱了抱,道:“不用握那么紧,放松点。”
松晏依言照做,但还是紧张,僵硬地绷直身子:“这样吗?”
沈万霄颔首,指腹抹去他脸上的泥,应声道:“嗯,再放松一点,然后轻夹马肚。”
松晏闻言深吸一口气,依他所说的双脚微微用力磕了下马肚子,马儿果然缓缓朝前走去。他松了口气,喜笑颜开:“原来骑马这么简单,我还以为有多难呢!”
沈万霄扯着缰绳,将骑马的要义一一讲给他,末了两人也已走出人群,他这才正色道:“菩提界不似寻常幻境,它是创神书所造的一方世界,不属三界之内。在此地,万事万物都能如愿以偿,因此世间许多人都想到此处来,于梦中生,于梦中死,不受苦难。”
松晏有些犯懒,索性往后一仰靠在了沈万霄怀里。他沉思片刻,随后道:“那创神书让我来见我娘最后一面,他的意思是……”
众生有众生的菩提界,世间之人各不相同。人若死了,菩提界便也消失不见,对三界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若是死在菩提界中,那三界中有关于这个人都一切也会随之消亡。
创神书说百里轻舟将死,那么她的菩提界也即将倾塌。到那时,世上所有有关于她的痕迹都会被消除,包括曾见过她的人有关于她的记忆。
松晏一惊,急道:“阿娘不能死!”
沈万霄安抚地揉揉他的脑袋:“嗯,创神书虽说只能杀你娘亲,但他将你送到这儿来,便是盼着你能救她一命。”
松晏不解:“可他为何要这么做?他不想让我娘死,又为何非要杀她?”
“上回在梦境里,你娘亲被应空青算计,无意中助她催动双梅咒,险些让天下易主,那时花迟以元神祭灯,才保下人间。”
沈万霄沉吟片刻,继续道:“后来二十香九大家齐力修补琉璃灯,并将它交还给单家,继续由单家看管。
花迟元神散后,你娘亲颓靡不振,直到风晚再次找上门,并告诉她花迟真身被封印在寒潭下,她才算是活了过来,之后便一直和风晚一起寻求解开封印的法子,直到你出生。”
沈万霄说到这儿时话音一顿,松晏不解地回头,他沉默须臾,垂眸道:“你出生时,她将元神分成了两半。”
松晏闻言怔怔愣住,再往下的事,即便沈万霄不说,他也能理个大概。
百里轻舟生下他,而后将元神一分为二,一半留给松晏,一半被应空青以除妖之名带走。是以在出生后的五年里,松晏一直都有娘亲陪着,但这个娘亲,只有他能看见。
松晏五岁时,百里轻舟那一半元神再难支撑,因此不告而别。而松晏,也被李凌寒送走。
难怪,难怪……
草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