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绛未化人形时,步重便常常到长生殿找涟绛。两人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观御见过步重几次,但都只是远远地看着,并未上前打扰。只不过那时他并不知道那只羽毛时而灰扑扑时而金灿灿的小鸟是瑶山的凤凰。
这场喜宴最终落了一场空。涟绛闷闷不乐,原还想在人间多逗留几日,但观御说天帝已经知晓此事,便只好郁闷地跟他一道回去。
临走前,他们从容殊手底下救出的羽族刚好醒来,涟绛问过才知他姓楼,名弃舞,幼时因染上疫病被爹娘抛弃,之后遇到羽族帝姬,为她所救。
涟绛将汤药递给他:“你翅膀上的伤要些时日才会好,这几天就不要再用它了。”
楼弃舞颔首,沙哑着声音向他道谢。
“那你好生歇息,羽族既已归顺瑶山,步重便不会抛下你不管,所以你就安心在这儿养伤,等伤好了再和他一起回瑶山也不迟。”
步重不在,观御垂眸看他一眼,他解释道:“步重不与我们一道回去……他又不是你们天界的人,陛下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观御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涟绛看着他,总觉得他高兴得有些莫名其妙。
来时乘云车,是因询春体弱,受不得寒。但事发时他受惊先离开,如今回去便不用再要云车。
涟绛懒得御剑,便厚着脸皮蹭到承妄剑上,懒洋洋地靠在观御身上把玩着手里的匕首:“诶,你说地牢里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到底是谁啊?她将我拉进梦境里,又是想干什么?”
观御思索片刻,沉声道:“上一任桑女厌岁。”
“厌岁?”涟绛踮脚,几乎整个人都挂到他身上,“可她不是已经死了么?她若是还活着,江笑雨便不能是桑女。”
他挨得极近,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洒在观御颈侧,尾音咬的轻,含在嘴里像是一把小钩子,勾着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观御眉头微皱,将他推开些:“站好。”
“你怎么那么小气?”涟绛被推的一愣,愈加觉得心口发闷,以前观御可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亲近,“我不就想挨着你吗?你连这都不准了。”
量是他的语气太过委屈,观御沉默须臾,朝他伸手:“过来。”
涟绛心满意足地将手搭到他手上,指腹搭着指腹,体温交织,他脸上愁云一扫而空:“一会儿要是陛下问起,你说是我不听劝非要救人就好,那样他就罚不到你。”
观御“嗯”了一声,涟绛摸不清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再想问时手忽然被抓紧。
他先是一怔,随后歪着身子靠到观御肩上,几乎笑弯了眼,一连串小气泡咕噜咕噜地从心里冒出。
贞以落在两人身后,见状翻眼移开视线,咳声提醒道:“你们这站没个站样的,小心被人瞧见了到陛下那儿参你们一句,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涟绛闻言不情不愿地撒开手:“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与阿御又没别的事……那人间不是一起长大的人都还勾肩搭背呢,我们怎么就不行?”
“那是人间,”贞以无语凝噎,心说这人怎么傻子似的,“兄长以后是要……”
“贞以。”观御打断她。她只好瘪嘴将话咽回去,改口说:“反正你最好别有其他心思,免得到时候伤心难过。”
涟绛纳闷:“你这话说的,我能有什么心思?他与我一样,都是男子,我只是把他当我哥哥罢了。”
他这话太过直截了当,连贞以也难免发愣,再看观御时发现他面色更冷,几乎像是要将人冻住。
说话间三人已至南天门前,持长枪守在门口的神将瞧见观御,齐齐跪地行礼。
涟绛从未被人跪拜过,见这阵仗不由发怵,悄悄揪着观御衣角往他身后躲了又躲,悄声嘀咕道:“我还在这儿呢,他们这样拜你是不是不太好?就好像……连我也一起拜了似的。”
观御未理会他,朝那些将士微微颔首后抬脚便走。
被忽视的感觉并不算好,涟绛藏起心底那点失落,正欲快步追上去,贞以先一步拦住他:“兄长要去大殿,你我就不必跟过去了。”
“可是……”
“陛下只找他一人,你要没什么事,先回去歇息吧,我听说明日一早英婳仙师会带你们下凡历练。”
涟绛微愣:“下凡历练?”
“嗯,”贞以颔首,随后不解地看向他,“你不是也要去人间找心上人么?这不正如你愿。”
“可是这才刚过处暑,”涟绛垂头丧气,手摁在聚浪上,情绪格外低落,“我原本还想着明年开春去的……”
贞以看着他,只觉得他格外奇怪,整日里盼着去人间,等到真能去了又不开心。这时有仙娥匆匆赶来,说天妃找贞以有事,贞以只好咽下嗓子里的话,与他告别。
他独自一人在大殿外晃了许久,一直没见观御出来,才终于转身缓缓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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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御踩着月色回到长生殿时殿中万籁俱寂,他平日里没有点灯的习惯,是以入夜后殿中少见灯影,只有穿府而过的天河中飘着几盏莲花灯,或黄或红的灯色映在水面上,铺成点缀着零星几颗星子的夜幕。
天际圆月的影子落进天河中,微风撩过河面,将月亮扯成满河跳跃的金子。
他半低着头在天河边站了一会儿,缓慢地想起涟绛小时候曾因为贪吃掉入河中,吓得发了好几日烧,从那以后他便一直绕着天河走,像是河里有吃人的妖怪似的。
“殿下?”月行提着灯小跑过来,观御瞧见他时目光一顿。
自涟绛搬出去后,月行便随他一起去了水中月。往后涟绛再来长生殿,他都没再跟着,而是留在水中月替他掩饰。
月行看出他的疑惑,急忙解释说:“公子今天回来就心事重重的,没待多久又跑了出来,我放心不下,这才偷偷跟来了。”
观御往河边走的步子顿住,回头看向月行。后者摸摸鼻子,憨笑着道:“公子去了您房里,我想着他兴许是找你有事要说,这会儿屋里灯还亮着,他应该还没……诶,殿下!”
寝殿中无人,榻上衾被掀开一半,软枕也被弄歪一些,上面搭着一枝新折下的桃花,花上夜露未干。
月行紧跟着他入室,瞧清屋里景象时诧异惊呼:“公子刚刚还在这儿呢!”
观御扫他一眼,语调平缓:“你先回去,若明早有人问起,说涟绛身体不适歇着便是。”
“啊?”月行呆愣片刻,旋即反应过来若涟绛真不在这儿,观御只会比他更着急,思及此,他连忙应声告退。
待房门合上,观御弯腰掀开另一半被褥,这才瞧见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蜷着身子缩在床榻一角。
见涟绛闭着眼呼吸均匀,他手上动作放轻许多,语气多有无奈:“怎么到现在还没歇息?”
涟绛犯困地点头,连睁眼都觉得费力:“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我都快睡着了。”
“用过晚膳了么?”观御不答反问,躬身将枕上的桃花捡起,也跟着犯困。
涟绛哼着气摇头:“我吃不下。”
闻言,观御偏头看向他。
他哼哼唧唧,爬到观御膝上抱着尾巴将自己团成一团:“贞以说明天英婳仙师要带我们去人间历练,我不想去。”
观御半倚在床头,困倦时比平日里放松不少,甚至抬手轻揉着他柔软的毛发:“为何?”
“你生辰都没过,”涟绛舒服得直呼噜,眯眯眼将头靠上他的胳膊,“步重生辰也没过,我要是走了,以后回不回来都不一定。”
观御手一顿,困意全无。
涟绛没察觉他的异样,停顿数秒后慢吞吞地说:“步重说,若我在人间找到了心上人,长出第九条尾巴,我就真成妖怪了,以后再不能回九重天……”
他耷拉下耳朵,一双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观御,“观御,我舍不得你。”
观御半阖着眼望他,眼底没什么情绪:“舍不得我什么?”
涟绛想了又想,最终翻过身不想再看他突然间变得那么疏远的目光,闷声道:“不知道……你怎么就一点也不想陪我去?”
“三界事务繁多,”观御眉头微皱,“抽不开身。”
原来不是不想陪我去……
涟绛心生欢喜,转而问:“那要是我真回不来了,你有空便会来人间找我的吧?”
观御阖上双眼,遮住眼底骇人的嫉恨:“不会。”
“你怎么这么无情?”刚长出来的一点欣喜烟消云散,涟绛直起身,说话间已化为人身,散乱的长发垂在身侧,发梢蛮不讲理地缠上观御发梢,“我好歹陪了你五百多年,你怎么连到人间看看我都不愿意?”
观御睁眼,目光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他锁骨处的那颗红色小痣上,说出口的话不似是疑问,平淡的有些发冷:“你有心上人,为何还要我去找你?”
涟绛被他问得一愣,呆呆地注视着他。
观御在他无知懵懂的眼神里清醒几分,伸手拉拢他翻腾间被蹭开的衣领,仿佛先前冷眼说那些质问的话的人不是他:“时间不早了,先歇息吧,明日我送你去叹花堂。”
“你不在这儿睡吗?”见他转身要走,涟绛拉住他的手,茫然发问。
观御将手抽出,站在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不会与询春同睡一塌,也不会与止戈同床共枕,以后也不会再与你一起同寝而眠。”
这是要与他划清界限。
“你什么意思?”涟绛的目光紧随着他,看着他拉开檀木柜子翻找一阵,然后握着一只玉瓷瓶回来,怕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拿我与二殿下和七殿下比较?”
观御将玉瓷瓶递给他,避而不答:“这是玉骨膏,若是不想留疤,将它涂抹在伤处便可。”
涟绛抓着那不及手掌大小的玉瓷瓶,凉意顺着掌心一路攀爬到心口,他低着头问:“你不给我上药吗?”
“询春他们从来都是自己上药。”
“可是以前你……”
“涟绛,”观御定定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风平浪静,心里却惊涛骇浪,“以前是因为你年纪小,以后不会了。”
涟绛周身一震,手足无措地抬头:“你干吗突然这么生气?我、是不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没生气,”袖里的手虚握成拳,腰间那颗净尘珠硌得腰侧生疼,观御尽量让语气不那么生硬,“夜里风冷,我让月行把窗关上。”
语罢,他便转身往屋外走。但未走出三步,涟绛忽然跳下榻拽住他的衣袖:“阿御。”
观御驻足,正欲叫他松手,他便自觉撤开手,将一串用红绳串好的珠子塞到他手里:“这个给你。”
珠子是白日里在桃山捡的珊瑚珠子,红绳也不过是普通的细绳。
涟绛退后几步,半低着头小声说:“本来想好好打磨一下刻成小人等你生辰的时候送你的,但我……但我明天就走了,你又不愿意来人间找我……时间太紧,粗糙了些,以后若有机会,我再送你别的。”
蓄谋
“他知道送人喜宴上的珊瑚珠子是什么意思么?”秋风微凉,询春裹紧身上厚重的袄子,抚弄着卧在膝上的青色小龙,语气多有诧异。
观御垂眸望着长阶下三两成群的神仙,见他们大多穿着色彩素净柔和的衣裳,唯独只身站在边上的涟绛着一袭红衣,显得格外突兀。
但不过须臾,涟绛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同门的师兄弟纷纷找他搭话。
“小公子无论在何处都招人喜欢,”询春顺着他的目光扫视一眼,微笑着颔首,继而却又不禁皱眉叹气,“只不过平日里也不见他穿的这么鲜艳……兄长,英婳神君最不喜张扬,他这样恐是会被责骂。”
“随他。”观御收回视线,今日一早他去寻涟绛时,昨夜还难过的像是随时会掉金豆子的人就已经穿着一身红裳,好似能去人间是天大的喜事一般,甚至兴高采烈地拉着他问他俊不俊俏,简直与昨夜判若两人。
有时候涟绛那脑瓜子里想的是什么,他着实参不透悟不清。
他与涟绛同为叹花堂的弟子,今日本该一道去人间历练,但昨日一事让妖族逮到了起兵的理由,不周山遇袭,玄柳与诸神商议后最终决定由他带兵平乱,一来将功补过,二来也好借机让他在三界中立下威望。
因而如今他只能远远看着,目送一个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的人离开。
其实说到底他还是想关涟绛一辈子,让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纵使这一生都得不到爱,那么恨也无妨,终归是只让他看着自己,看着那些阴暗、扭曲和疯狂。
但他又比谁都舍不得看涟绛掉眼泪,比谁都希望涟绛一切都好。他要他的小狐狸,一生顺遂,万事如意。
询春见他紧攥着拳,沉默少顷后终还是半挑起眉毛道:“小公子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他今日穿成这样会不会是有意要惹恼英婳神君?”
草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