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询春不由得再次叹气。他低头未瞧见桌上有生姜薄荷一类,不禁纳闷地问:“只饮苦茶么?”
观御手一顿,而后垂目往杯中添茶。
询春见他这等反应,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长生殿里另有一人,从来是不爱往茶中添那些东西的。
他不好再触这伤疤,于是干笑两声移开话题:“昨日我与花迟去了趟人间,在北边找到了扶缈神君。”
观御:“他可有办法?”
“办法倒是有,只不过”他一面说,一面犹豫不定。
直到观御抬眸看向他,他才叹声道:“那法子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会丧命。兄长,依我之见,你先前与涟绛结印,又与他有肌肤之亲,借苍龙之力压制魔气便可,无需再冒险行事,也无需以死镇魔。”
观御轻抿一口茶水,丝丝缕缕的苦味在舌尖散开。
他沉默良久,尝不出苦茶回甘,终于说:“魔骨在他身上,父王便不会放过他。”
询春默然,忽然也觉得杯中苦茶无味难回甘。他索性将茶杯搁下,偏头低咳几声哑着声音道:“可父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若涟绛能反制魔骨,不让魔骨在三界作恶,想来父王不会多加为难。”
观御定定看着他,没有反驳,但也没有赞许。
他稍有怔愣,随后在观御平静的目光中顿悟。
如若玄柳真能放过涟绛,当初便不会召诸神屠戮青丘。
那时若非阅黎与玄柳说,涟绛可以替素姻一命,玄柳便不会留下涟绛。
俄顷,询春深深吐出一口气,蹙眉道:“扶缈说,魔骨攀附涟绛神骨而生,若是想将魔骨剥离,只有两种法子。”
观御握住茶杯的手收紧。
询春停顿良久,面露不忍,道:“那两个法子一是断尾,二是剜骨。”
杯中余下的半杯茶水抖洒出来,落在手背上像是杯子落的眼泪。
“断尾的意思是,涟绛自甘斩断因动情而长出的第九条尾巴,并且以后再无七情六欲。至于剜骨那是要剖出他的神骨,从此以后修为尽失,再不入神位。”
询春说完,这偌大的庭院便陷入长久的静默,唯余下茶水煮沸的咕嘟声。
窗外飘着雪,从起初细碎不成型的白点渐渐落成遮眼的白,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将脚踝淹没。
涟绛寻着来时的路回酆都城,途径人间瞧见路边熬糖画龙的老者时情不自禁地驻足。
“你画的不像。”
他忽然开口,声音干涩难听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老人并未有多么吃惊,即便是瞧见他浑身未干的血和未愈的伤也并未露出半分诧异的目光,只是笑呵呵地问:“那龙该是什么样子?”
涟绛不吭声,寒风吹得他面色青白。
他盯着板上用蜜糖浆画的歪歪扭扭的龙,破碎的画面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但他一幕也看不清。
他记得那天的大雪,记得冷风刮在脸上的刺痛感,也记得满心的欢喜雀跃,但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龙是什么样子。
他大口喘着气,十分痛苦地弯下腰,视野渐渐变暗,嘈杂的人声也渐渐远去。
意识涣散前,他抬头看见老人慈祥的面孔,以及温和的笑容。
“年轻人,切记——此间事不破不立。”
话音徐徐落下,涟绛的眼前刹那间一片漆黑。
紧接着,细碎的亮光闪过,涟绛蹙眉睁眼,周遭画面顿然扭曲,人们抱头鼠窜,声嘶力竭地求饶。
糖画的龙摔在地上,被潮水般涌动的人群践踏。
“不要、不要踩,”涟绛怔然,片刻后眨眼回神,竟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将沾满灰尘的龙护进怀里,“别踩”
“涟绛。”苍老缥缈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涟绛茫然抬头,眼前忙于逃命的百姓顷刻间定住,惊恐地大张着嘴望向他。
他慌张狼狈地爬起身,在无数骇人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后退,惊惶无力地辩解:“不是我杀你们的人不是我!”
“涟绛,万事皆有因果。”老人于虚空中垂目望着他,叹息之余隐有心痛,终是轻声提点道,“回头看看吧,涟绛,回头看看。”
涟绛猛然回首,眼前赫然是顶天立地的佛像。
而佛像身上,挂满无数白骨。
它们攀附在佛像身上,一眼望去像是千千万万只长着洁白羽翼的蝴蝶。
佛像慈眉善目,拈指低头望着他,望着疮痍的大地,满目悲悯。
他则是捧着糖画的龙仰首立于佛像前,猎猎长风掀动他的衣袍。
他听见佛缥缈的声音于虚空中响起:“一切业障海,皆从妄想生。”
陷害
涟绛在遍地尸骸中醒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下血流成河,尸骨成堆。
他望着荒芜的大地,鼻尖嗅到浓郁不散的血腥味,以及白骨埋入土壤的腐烂味。城中幡旗倒塌,高墙破败,到处死气沉沉。
这是丰京。
他不惜以法相送出血海的丰京城。
城中百姓因他的恩情而跪他、拜他,奉他为神,视狐族为信仰。是三界丢弃他时唯一敬爱着他的人。
而今这些人躺在血泊中,表情惶恐,四肢僵硬。
他手中握着断剑,血迹在银白的剑身上交织出诡异的画卷。
长风凛冽,大雪纷飞。
他拖着冻僵的双腿缓步走下尸山,碎雪沫子扑上他的眉眼,吻他干枯开裂的嘴唇。
他有些支撑不住身体,尚未走出几步便猛然跌倒在地。他身上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红肿发疼,过高的体温烧得他神志不清,头晕目眩。
“涟绛!”
不远处有人高声喊他的名字,但他已无力应答。
他杵着膝盖艰难地爬起来,眼前人影重重。
“涟绛,”楼弃舞大步飞奔而来,跨过脚下目眦欲裂的尸体,在他倒下前及时扶住他,“你怎么样?还能撑住么?”
涟绛眉头紧皱,神色痛苦,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可那些伤口再疼也抵不过心上的那道。
他张了张口,嗓子被烧烫的针尖扎着一样灼痛,只发出一些模糊的气音。
楼弃舞眼中多有焦急,拉起他的胳膊架着他往别处走:“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离开这儿。”
“站住!”
但两人尚未走出几步,身旁便有惊雷劈下,脚旁的泥地顿然间变得焦黑,甚至飘起青烟。
涟绛听得出这声音,不用回头也知是玄柳。
而楼弃舞亦在刹那间冷下脸色,仰首只见以玄柳为首的天神持剑相向,个个横眉怒目,仿佛他们犯下什么不可饶恕之罪。
玄柳搭在身前的手紧攥成拳,额上青筋冒起,显是暴怒不已:“涟绛,你肆意屠戮百姓,还要往哪里逃!?”
涟绛半低着头,这些时日发生的种种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于是闻言也只是扯出一丝笑来,早已没了辩驳的念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楼弃舞转身面向玄柳,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你们这些神,平日里不见得有多关心人间,就连血海肆虐之时也不见你们露面处理。涟绛如今只是杀几个人,你们倒好,沆瀣一气全都来讨伐他来了怎么,就那么害怕他么?”
闻言,玄柳怒视着他:“你这魔头,早知如此,当初孤便不该心慈手软将你压入神狱,而是该扒了你的皮以儆效尤!”
楼弃舞不怒反笑,说到底若非前些时日他召出血海,玄柳将他押入神狱,他也无从得知素姻尸身摆在何处。
思及此,他眼底笑意愈加浓烈:“玄柳,你杀妻灭子,作恶多年,迟早自食恶果。”
不知是哪一个字触了玄柳逆鳞,他顿然怒目圆睁,手中祭出落雨剑,径直刺向楼弃舞。
楼弃舞闪身躲避,旋身顺势抬脚踹在他的手腕上。
但他早有察觉,胳膊一拧避开这一脚,飞身踢向楼弃舞肩膀。
楼弃舞目光骤冷,退身抓住他的脚踝,挡下这一击。随后不待他有所动作便飞速朝着他的脖颈袭去,指缝间夹着淬毒的薄刃。
“刺啦——”
薄刃从落雨剑上划过,冰冷铁刃相撞,擦出细碎的火点,刻出足有一掌长的划痕。
玄柳眸色愈深,手中长剑用力一挑,将薄刃击开,紧接着斩向楼弃舞肩颈。
楼弃舞瞳孔骤缩,疾速退身。
熟料玄柳意不在伤他,反而趁他捏诀做挡时挑下他脸上的人皮,剑尖划破脸颊,鲜血刹那间涌现。
“你——”看清他的面容,玄柳满目震惊错愕。
楼弃舞趁他愣神之际,攥着薄刃划开他的胸膛,随后猛然抬脚将他踹退数步。
而玄柳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孔,一时间竟忘记抵御,迟滞些许时间方才回神。
那边楼弃舞不愿意让旁人瞧清自己的脸,他低着头,并不恋战,捏诀唤来青鸟后一把拽起涟绛乘青鸟离去:“走!”
诸神见状,乱哄哄连忙追上前。
“回来。”但他们尚未捏诀,便被玄柳叫住。
众神面面相觑,纳闷不解:“陛下?”
玄柳收起落雨剑,眯起狭长的眸子望向两人身影远去的方向,眼中的惊疑渐渐被杀意取代。
一旁仍有天神不甘心,急吼吼道:“陛下,此时放他们离开恐是会再生乱子。”
玄柳若有所思,但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叫观御来见我。”
“陛下”
“回头叫看守丰京的土地神将城中百姓魂灵好生超度,莫要再蓄积怨气,助长妖魔邪气。”玄柳瞥一眼脚下血淋淋的大地,嘱咐道,“生死簿也要记得做些更改,让枉死之人得入轮回。”
草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