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一边叹气一边用细线将涟绛背上的伤口缝起来。看着涟绛背上丑陋无比的伤口,他不免觉得可惜。而观御未留意他的神情,一心只放在涟绛身上。
纵是喂过消疼水,缝合期间涟绛依旧疼醒过两回。
他醒时并不清醒,挣扎着险些将上面缝好的那几针挣开。
观御既心疼又无奈,抱着他不让他乱动,边哄边揉他的头发,手颤到仿佛受伤的人是他自己。
“这伤以后肯定要留疤,还有”灼华净手,支吾许久不知后半句话该不该写与观御看。
观御拧干帕子帮涟绛擦干净颈上的血污,将膏药抹到他的伤口上。每见涟绛皱一次眉,手上动作便更轻几分。
或许是怕吵到涟绛,他声音放得格外低,“还有什么?”
灼华看看他,又看看涟绛,心想涟绛大抵是不愿意让他知道,不然不会用刻意遮掩尾骨处的伤疤。
思及此,他胡乱找了句话搪塞过去,之后又叮嘱几句,说伤好前尽量不要碰水,要注意忌口,药也要按时按量地吃。
观御一一记下。
灼华斟酌片刻,而后写道:“小公子醒后若是伤口疼,殿下不妨取点血喂他。但每次量不能多,不然容易成瘾,对小公子百害而无一利。”
观御点头应下,送灼华离开后整夜守在涟绛身边。
涟绛浑身都疼,昏昏沉沉一直睡不安稳。
观御见了,摸摸他的额头,将他抱起来让他趴在自己怀里睡,轻声哼唱幼时临娘哄他睡觉时唱的歌谣。
或许这歌谣将涟绛带回了小时候,他的眼皮抖了抖,眼角下有些潮湿,嘤咛着模模糊糊地喊了几句“娘”。
观御握住他的手,抱着他轻轻地晃。须臾,听见他嚅嗫着喊了声“哥哥”,之后再无动静。
后半夜涟绛烧得厉害,糊涂话一句接一句地往外冒,一会儿说想吃鱼,一会儿说昨日的功课还没做完,一会儿说练剑练得手好酸,撒娇要观御帮他揉揉。
观御应着他,捉了他的手轻揉他的手腕,心口疼得厉害。
“我不跟你好了。”涟绛忽然说。
观御揉着他手腕的手一顿,微垂下眼“嗯”了一声。
涟绛没什么力气地抽出手。
观御由着他,听见他小声地哼哼着说:“我好疼。”
观御刹那间心如刀绞,但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涟绛便凑上去将脸贴到了他脸上,柔软发烫的肌肤蹭着他,唇齿间含着的热气尽数扑咬在他的耳边,鼻息也是滚烫的。
他浑身一震,因为涟绛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你哄哄我,我就不疼了。”
“崽崽,”他轻声叹息,伸手将涟绛耳边的碎发拨到耳后,贴着他的耳朵低声喊他儿时用的名字,“小晏,晏晏。”
湿热的气息扑在耳朵上,丝丝痒意让涟绛直往他怀里钻。
他吻在涟绛眼尾处,而后偏头轻轻吹了吹他颈上的伤口,“小晏,你要快些好起来。”
涟绛嗯声,不知是听没听清,埋首在他颈间拱了拱,呢喃道:“哄好了。”
与此同时,只听喀嚓一声,寒潭上厚重的冰层被破开。
止戈扛着破日于寒潭现身。
他被涟绛封印记忆丢在蛮荒之地数十年,如今涟绛法力全失,他终于得以恢复记忆逃出蛮荒。
寒潭无风无浪,刚被震碎的水面转瞬间又固结成冰,将潭下两人的踪迹遮掩。
止戈赤裸着上身,白皙消瘦的身体上满是鞭痕,而身下的长裤破破烂烂,缝着好几个补丁,显是刚从折磨里脱身。
他抬着下巴望向面前被碗口粗的铁链锁住的人,没好气道:“你娘没了。”
“我娘早就没了。”楼弃舞闭着眼,连看都不愿意看他。
他也不恼,嬉笑道:“我是说你娘的尸身没了,魂魄也没了,再也回不来了。”
楼弃舞蓦地睁开眼,直勾勾盯住他。
他用破日戟尖敲了敲铁链,玩儿似的说:“永安殿失火,你娘便被烧成灰了。”
楼弃舞脸色沉冷下去,“谁放的火?”
止戈轻唔一声,摸摸下巴道:“你知道我父王是想用涟绛的神骨来让你娘回来的吧,既然如此,那不想你娘回来的肯定只有”
说到这儿,他若有所思地点头,紧跟着感慨道:“我还真是没想到,我那大哥竟然那么愚蠢,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连自己的娘都下得去手。”
楼弃舞额上挣起青筋,咬牙切齿地挤出声音,“观御,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你如今被关在这儿,”止戈乜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嘴角勾起嘲弄的笑意,“连出都出不去,又能拿他怎么样?”
楼弃舞知他是有备而来,便直截了当地问:“你要我做什么?”
“你用傀儡术复活了凤凰。”
闻言,楼弃舞抬头望向他,心下了然,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你就不怕春似旧毁了三界么?”
止戈冷哼一声,道:“三界与我何干,我只要观御和涟绛死。”
楼弃舞但笑不语,而止戈用破日除了他身上的铁链,趾高气昂地说:“我救了你,你最好别让我失望。”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楼弃舞伸腰慢慢舒展筋骨,朝着止戈消失的方向嗤笑一声,眼神渐渐变得幽深阴暗。
和解
涟绛清醒时已是三日后,他怔怔望着帐子顶,背上的伤口依旧很疼,几乎让他无法动弹。
他听见有人进屋的动静,于是偏过头将眼闭上。
但微微发颤的眼皮终是出卖了他。
观御将汤药搁下,随后推开窗让外头和煦的春风吹进屋里,道:“这几日天晴,一会儿带你出去晒晒太阳。”
涟绛闭着眼默不作声,暂未想清楚该如何面对。
这几日他虽是头脑昏沉,长陷梦境,但也有些片刻是清醒的。清醒时他一直在想观御为何要佯装失忆, 为何要剔他神骨,又为何要救他,照顾他。
而这些反反复复的思量终是给了他答案:因为春似旧和玄柳,更是因为生长在误解里的、自私的爱。
只要除去神骨,这世间便再没有人可以用斩妖除魔之名肆意伤害他。
观御这么做,无疑是将他推出了风暴中央。就好比他想与春似旧同归于尽,将观御推出去一样。
他们都在为彼此着想,可惜都用错了方式。
观御不知他已经没有了九条尾巴,春似旧也不能再借他的身体。若是知道,便不会再剜去他的神骨,让他成为一个凡人。
可时至今日,无论如何观御都已经作出了无可挽回、无法弥补的举动。
涟绛的心像是被虫蚁啃噬过,从一开始难以忍受的剧痛变成了肿胀的麻。
他深知观御会去找春似旧,会牺牲自己换三界太平,换他余生平安。
但其实不必如此。春似旧的真身早已被光熹烧毁,他找不到入世的法子,便只能永远游荡在三界之外,纵有滔天之能也无处可用。
他正想得出神,嘴唇忽然被濡湿。他微微屈指,随后睁开眼,舔舔嘴唇尝到汤药的苦味。
“涟绛,”观御端着汤药坐在榻边看着他,几日未曾安眠,眼里都熬出了血丝,嗓音也是哑的,“对不起,我”
涟绛费力地抬手,将他未说完的话堵回去。因为虚弱,所以涟绛的声音格外小,若不细听只怕是什么也听不见。
但观御听见了,沉默须臾起身找了把扇子回来,一边对着他轻轻地摇着,一边问:“还热么?”
习习凉风吹拂在脸上,涟绛惬意地“嗯”了一声,暂且忘却浑身的疼。
他半搭着眸子探手抓住观御袖口,看上去有些疲惫,语气掺杂着困意显得格外柔和,明知故问地说:“我这几日是不是总将你错认成我娘?”
观御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握住他的手,“等你伤好些,我们去青丘。”
涟绛屈指轻挠他的掌心,喉咙里像是卡着一把刀,他每说一个字便被狠狠扎一回,“你又骗我。”
观御神情微怔,便是连摇着扇子的手也顿住。
涟绛白着脸笑笑,问他道:“这次又想丢下我几年?”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接着说:“凡人命数短,我身子又差,恐怕是没几年了,等不了你。”
闻言,观御心上蓦地一疼。
他将扇子搁下,正欲开口,便听涟绛笑笑道:“这回我可不会去找你了,万年前、五百年前,我都不去了。”
这些话涟绛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也确实是如同一把把刀子扎进他的心里。但他除了受着,没有其他选择。
涟绛凝望着他,嘴里尝到的苦一直蔓延进心里。
“询春将步重送回了瑶山,他无”观御低头避开涟绛的目光,试图转移话题。
但他的话才刚说一半,涟绛便固执地再次问道:“你还没回答我,要我等你几年。”
观御静默不语,于是涟绛偏头,不再看他,声音有些发闷,“你总这样,什么都不与我商量,什么都不与我说,你凭什么要替我做选择?”
“涟绛,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难过?”涟绛的理智岌岌可危。
他知道自己不该怪观御,因为他与观御一般无二,总是想沉默不语地为对方付出,想要对方无忧无虑地活着。
但却忘了,人长了一张嘴是要说话的。
很多事其实一两句话便能解决,很多伤害也能被规避,但总有人不问,也总有人不说。
他们都以为自己是为对方好,殊不知对方想要的根本不是他们给予的那些。
“不是。”观御矢口否认,望着涟绛只恨自己嘴笨,除了一句干巴巴的否认外说不出其他话。
涟绛闭了闭眼,骨子里那股面对观御时的拧巴劲又冒了出来。他伸伸手,虽然因此牵连着伤口疼痛难忍,但他仍旧抬着胳膊,咬牙道:“扶我起来。”
观御握住他的胳膊,却是往被褥里塞,认真道:“你伤还未好,这几日先”
“观御。”涟绛太阳穴突突直跳,心想今日必须把话给这人说明白了,不然赶明儿观御不告而别,他连哭都没地方哭,“扶我起来,我有话与你说。”
观御搭在被褥上的手稍有些僵硬,但他脸上没露出多余的情绪,淡声说:“躺着也能说。”
“”涟绛瞪着他,只差没骂出口。
观御眉头微皱,不明白他为何非要起来,只当他在与自己闹脾气,哄道:“这几日先躺着,等伤好的差不多了,我带你下山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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