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喉中又有一阵涩意翻涌而上。“明曜,”云咎克制地压低了嗓音,“如果……我是说如果,留在北冥,没有神力的供给,招魂反噬最终便会使你的肉身躯体消亡,你也确定要一直留在这里吗?”明曜呼吸浅浅地趴在他肩头,很久都没有回答,久到云咎都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确定的,”当明曜的小院重新映入二人视线之时,明曜才在他耳畔轻轻地给出了回答,“到那时,我也会变成魔魂,但我至少还可以陪哥哥讲话,也可以长长久久地留在北冥。哪怕肉身消散,至少也还会有希望。”“……”云咎将明曜抱回房中,望着她恬静的睡颜怔怔出神——明曜方才的那些话不断在他耳畔回荡,他也不由自主地开始设想,明曜变成魔魂游荡在那些寒冷的水流和冰岩之间的模样。明曜是那么爱自由和热闹的人,她在西崇山的时候,短短几日就和山中的生灵神侍相处得极好。她温柔、善良又单纯,很多人只见过她一眼便会很喜爱她。他怎么忍心她变成看不见摸不着的游魂,孤孤单单地在暗无天日的北冥徘徊?“不会的。”云咎的声音放得很低,接近喃喃自语,“我怎么可能让你落到那般境地?”北冥没有昼夜之分,云咎重新将神力结界布满了明曜的寝间四周,随后离开院落,只身往魔族群居的山脉而去。那处山脉绵长,起伏连绵地围出一个巨大的峡谷,冰雪堆砌而成的简陋房屋零星错落地布散其中,并没有人间村落那样密集热闹。云咎不知道魔族是如何安排生活起居的,他从前来北冥时对此并不关系,眼里只有囚笼中那个小小的少女,而如今他贸然闯入,却意外地发觉这些魔族无一例外地,都在房中休息。为了抵挡深海无序的水流,魔族的屋舍普遍用坚冰搭建得高大而牢固,连窗户都没有开,加之如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看起来便更不像是房屋,只像是四方的巨大冰砖。云咎在那一块块冰砖间穿过,明白自己来错了时机,正要转身离去,身旁最近的一处屋舍却已经被打开了。一个生着两只巨大兔耳的人马站在门中,在云咎的注视下缓缓变成了人身。云咎认出了她——正是明曜用冰雕刻出的魔族之一,她有时会喊她“容兔姨姨”。对方的听力很敏锐,可视力却并不好,云咎没有出声唤她,容兔脸上便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冒出兔耳又左右听了听,一路顺着他的呼吸声朝门外走来。她红色的双眸隔着黑暗落在云咎身上,仔细地勾勒出他的轮廓,不解地出声:“你是……是谁?”然而没等云咎开口,容兔又向前走了一步——这次她终于看清云咎额前浅金色的神印。容兔大惊失色,全身都像是过了电一般,双膝一软,直直跪倒在他的面前。“执法神……执法神……”云咎眉宇微蹙,俯身试图去搀扶她,可那战战兢兢的女人将头埋在地面连连闪躲,就连兔耳都恐惧得垂了下来。“你还记得我?”云咎眸中的疑虑更深,简直蒙上了一层凝肃,“你见过我?”容兔牙齿打着颤,语无伦次地顺着云咎的话往下说:“我、我没见过,也不记得。我只是听、听说过。”——她在说谎。云咎抬手,用神力将容兔扶起,然后望着身后其他的屋舍沉默不语。五百年前,他痛恨这些低贱的魔族囚困神鸟,他本应将他们尽数封印,可明曜却在关键时刻冲开了牢笼的桎梏,追随着他的脚步一路跟到了峡谷。彼时的魔族,只是听说过执法神|的|名号,却并没有真正与神族交手过。因此,在云咎来到魔渊之后,他们也曾试图与他一战。虽然北冥的魔息对神族的神力也会有压制,可他身为战神,又手持天道神谕而来,这些魔族在面对他时仍只是螳臂挡车而已。他知道这是没有悬念的一战,甚至只要自己挥剑而下,整个魔渊便会在顷刻化为炼狱。可就在云咎拔剑的瞬间,身后银发的小姑娘越过山脊一边跑一边哭喊着求他停手。深海的寒流将她哀切的声音送到他耳畔,在他未曾反应过来的瞬间,成倍成倍地扩大,如铜钟震响敲击着他的心头。毫无由来地,某种心念一闪而逝——如果他挥剑下去,此后的一切将会走入无可挽回之地。于是手中的长剑幻为了玉弓,他不再看她,更不曾追究那一念的心软。只问:“何人囚禁神禽?”神压之下,是无可抗辩的臣服。浅金色的神箭铮鸣,射向高空又倏然折下,化为了千万流星般的疾光,将黑暗的北冥刹那点亮。巨浪自箭矢所指扩散,将无罪的魔族击退百丈。身为执法神的云咎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明曜惊恐的神情逐渐变为绝望,然后被巨浪远远推开。身为执法神的云咎,看着那些长箭自魔族的天灵盖直贯而下。后来,受到巨浪波及而损伤了这一幕记忆的明曜,在他面前怯懦而小心地发问。“神君,您如何处置他们了?”“它们既然敢私藏你五百年,我便也按神谕,取走了北冥魔族五百年。”五百年的光阴被执法神云淡风轻的一箭抹杀。云咎曾以为,那至多也不过是五百年的修为、记忆和寿数,对于不死不朽的魔族而言,已是足够仁慈。可后来他才知,这五百年,也是明曜人生中所有象征着亲情和友情的记忆。在她失去父母、不识兄长,也遗忘了曾经的恋人的那些岁月里。她获得的温暖和关爱,尽数来源于那些被他一箭湮灭了五百年过去的魔族。而他一无所知地做了恶,不问缘由地,将那些魔族与明曜的过去化为飞灰。
冰雕林中,那些奇形怪状的雕塑,成了只有明曜记得的旧忆。他又亲手将她置于孤身一人的过去。“不用惊慌, 我此番是随明曜而来,并非为了处置魔族。”眼见容兔的神情实在过于惊慌,云咎略微后退, 与她拉开了几步的距离,语气疏淡平静。容兔双手抱臂,即便被神力扶起, 却仍然不敢直视云咎,她侧过头, 结结巴巴道:“明曜、明曜……她还好吗?”云咎眸底的犹疑更深,许久后方道:“她很想你们。”容兔柔软的兔耳自头顶垂下, 埋着脸不安地小声道:“明曜年纪小不懂事, 心中没有尊卑之分……请您不要怪罪她。”“我并未怪罪她。”云咎的语气柔缓了几分,“反而是我从前……对魔族心怀偏见,我见明曜被困于囚笼, 以为你们几百年来便是这样私藏囚禁她,因此便不分缘由地处置了你们。”神明深深沉下一口气, 在北冥静谧的峡谷中, 对向来受天道轻蔑的魔族微垂下头:“对不住。”容兔闻言一惊, 揣在怀中的双手紧握,脸上露出来了一个勉强的笑:“不、不, 神族如何会错呢?何况……神君当日也并未如何处置我们, 不过是没有了五百年的修为……这也是我们该受着的。”“只是……五百年的修为?”云咎抬眸望向容兔的表情——她那双红色的眼中虽有惊慌不安,却并没有躲闪欺瞒之色。云咎默了一刻,感到身体中仿佛缓缓起了一阵风, 将积压在他心头许久的阴云吹散。这好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他竟也在此刻,生出几分难以置信的彷徨。他初至北冥的那一箭, 仅仅只是消弭了魔族的修为?他们……依旧记得和明曜相处的点点滴滴?云咎眸色微动,试探着道:“明曜带我去了冰雕林,我见那些冰雕树木的布局十分精妙,仿佛是特意修葺而成。”容兔见云咎表情平和,没有执法神从前的凌厉之色,心中稍安,语气也轻快了几分:“是,冰雕林并非天然形成,从前只布满了许多形状各异的冰岩,勉强可以抵御激流。明曜小时候性格活泼,我们便想着将那处加以改造,将海潮改道,让明曜……在深海也有可以、可以肆意飞跃的地方。”容兔的声音越说越低,颤颤地讲到最后,好似又要在云咎身前跪下:“神君,我们有罪,明知她恢复了神族血脉,却仍然将她强留在北冥……如今大家都已知错了……日后绝不会再犯!”云咎倾身将她扶起,清俊的眉眼间流露出些微的笑意,仿若融冰的春水,将他整个人都衬得十分柔软:“不必如此,往事已矣,如今明曜愿意待在北冥,你们便也常去看看她才好。”容兔抬头匆匆看了云咎一眼,目光却仍然控制不住胆怯地闪躲,她强笑道:“都听神君安排。”云咎直起身,或许真是心情很好,并没有留意容兔此刻的反应,只道:“此番冒昧叨扰,日后我再同明曜一道拜访。”容兔低着头喏喏地应了,见云咎有离去之意,脸色才慢慢缓了过来。神明白衣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她的眼前,容兔冲回房内将大门紧紧合上,脸上还带着几分惊魂未定的慌张。她抵着门,抬眼望向屋内,一个容貌端丽的女子婷婷袅袅地托腮坐在桌前,眼里带了几分胸有成竹的笑意,一枚黑紫色的堕神印记在她洁白饱满的额头清晰可辨:“我说的没错吧?你这样回答云咎,他一定会信的。”“多谢堕神指点!”容兔近乎瘫软般地在桌前坐下,“……只要执法神不怪罪就好。”素晖微笑着摇了摇头:“行啦,你不必害怕,之后的事也都不用管。若明曜来找你们,便只需跟着其他魔族一起与她交谈即可。”容兔点了点头,语气中却仍有迟疑:“若她发现了可怎么办?”素晖垂下眸,轻轻摩挲着掌间的蛇骨,意有所指地开口:“本也不需要你们瞒天过海呢。何况……也用不了多久了。”--自从明曜与云咎从冰雕林回来之后,她在北冥的生活仿佛一下子变得安逸了起来。明曜的小院中总是盈盈满满地充斥着云咎的神力,也是因此,小龙神融晞便爱来得格外频繁一些。在大多数时候,明曜都会陪在融晞身边,听云咎耐心地指点她修炼神力的诀窍,偶尔素晖或是云咎来小院中寻她,几人也会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闲话。就好像一道荒幕不仅将北冥隔绝世外,更将从前的旧怨也一并化解了。因为有龙神之力的加持,融晞的身体和心智都生长得很快,他们几人看着小龙神一天天长大,心有灵犀般,谁都没有再提起有关于天道神谕的事。云咎将明曜的小院布置得很好,浅金色的神力仿佛在深海开辟出了一个新的天地,明曜偶尔出神之际,竟会以为眼前的一切,已经是她预知梦中的模样。然而更让明曜开心的,是随着她身体情况一天天稳定,冥沧也不再阻拦她和魔族接触,甚至有时还会陪她一同去魔族群居的峡谷中散步。“她们之前都想来看你,是我嫌她们太吵,拦着没让。后来执法神日日跟你在一起,她们便不敢来了。”冥沧将小龙神的暖炉塞入明曜的怀中,没话找话般地解释了几句,“她们其实都挺想你的。”“我当然知道啦!我也很想她们!”明曜压根没能察觉到冥沧言语间的生硬,兴冲冲地笑着拍了拍冥沧的手臂,“若你没有拦着她们来看我,说不定我的身体能好得更快一些呢!”冥沧肌肉有些紧绷,听闻这话才嗤笑出声,略略放松下来:“你以为自己如今已经没事了?说这样的话,真是没有良心。”他带着明曜刚刚走入峡谷,魔族便闻风而至地从跑来将二人团团围住,过于热情地伸手去摸明曜的头。明曜措不及防地被人潮挤在中间,甚至没有看清大家的脸,就被一声声“小明回来了呀”“小明身体好一些了吗”的关心淹没了。她弯着眼“姨姨”“伯伯”地乱喊一通,晕头转向地,一会儿被这个抱一下,一会被那个揉一下脸,在各个魔族的怀中流转了一大圈,才终于被神情淡定地冥沧拉着手腕救了出来。青年替她拢了拢氅衣,蛇瞳一敛,暗含警告地扫了魔族一眼:“她身子还没好全。”“没关系没关系。”明曜连忙摆手,含笑的目光细细望着魔族——光从容貌上看,大家几乎都没什么变化,就好像她其实从未离开过北冥一般。只是……明曜拨开人潮,往人群后面望去,目光有些焦灼地来回搜寻着,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她最想见的人。“温澜姨姨、容兔姨姨、宁龟姨姨?”她眨了眨眼,朝人群外站着的那三个魔族笑起来,漂亮的小脸上透出几分撒娇般的嗔怪,“唉呀!为什么站那么远呐!”明曜将手中沉重的暖炉塞回冥沧手中,完全没有发现兄长和周遭其他魔族笑容底下的紧绷之色,她如一只轻盈的小鸟般扑向姨姨们的怀中,像小孩子一样环抱住她们的手臂:“你们不想明曜吗?明曜离开北冥好久了呀?”容兔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纠结,在明曜不曾留意的瞬间,朝另外两个同伴眨了眨眼,然后俯身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想的想的。只是太久不见了……总觉得明曜长大了,不一样了。”“是吗!”明曜仰头看着容兔,伸手摸了摸垂在她脸侧的兔耳,“是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情了,但好在……明曜终于能回来看你们了,真的太好了!明曜终于回来了!”容兔不太习惯明曜的动作,兔耳条件反射地动了动,眉头微蹙,表情闪过些微的不自在。那神情落入明曜的视线,她先是微微一怔,随后才后知后觉地移开了手:“姨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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