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曜朝宫外走了几步,日光晃眼,不过刚走了几步,她却感到自己全身失了力,她靠在枯树旁坐了下来,一回头,却见原本的神殿也在须臾间倾覆,消散无踪。明曜刹那怔在当场。她垂着头,拉开衣袖——之前方还鲜血淋漓的伤口,此刻却只剩下了几道稍浅于肤色的疤痕。片刻之前的那段光阴,果然时过境迁。只是不知道,天道将这个世界推移至此节点,而不是如之前那般直接结束一切,又是为了什么。明曜盘坐在树下,努力回忆着梦魇中的那些画面——在这个世界中,她后来怎么样了?刺痛又自识海中泛起,无数早已成为回忆的玄霜境世界在她脑海中纠缠,仿佛一团缠绕不散的死结。明曜想着想着,竟然又吐了一口血出来。恐怕这个世界结束后,她便极有可能……要彻底忘记过去的一切了。春去秋来,失去主神的西崇山又不知过了多久。明曜化归本相,在寻找了那片藏着素晖残魂的水泽无果后,又重新回到了枯树上。她一边整理着杂乱的回忆,一边等待着这个世界的终结,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似也成为了一具枯木。幸好山中生灵还有许多开了智的,它们绕着那枯树竭力攀援生长,也算给她撑起了一片绿荫。某天,在那片绿荫和那棵枯木之下,明曜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鬼,可惜面色煞白,眉宇间鬼气冲天。明曜歪头看着她,觉得似曾相识,但又说不上何处见过。却隐约觉得,自己等的……这个世界的结局,或许就在此处。那女鬼想要转世,不知为何竟找到她,向她询问自己转世的机缘。明曜摇头失笑,不知道对方是从何处听说自己有勘破过去未来的能力。她……有吗?蓝鸟围着女鬼飞了几圈,便没什么力气地落回地上,须臾,银发的少女出现在枯树之下。明曜歪着头,带了点神力的手试探着伸向那女鬼的额头。片刻之后,她刺痛了许久许久的识海,终于平静了下来,那些看不清、理不清的记忆线团之上,出现了眼前这女鬼的前世与将来。原来我是有力量的,明曜想,原来我真的可以看到他人的过去未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人尽皆知,而她自己却忘记了。“我……可以帮你。”明曜道。那女鬼笑开,苍白而清艳的面容因这份笑意而显得分外夺目。明曜怔怔看着她的笑,血肉似乎都回温几分。——这种感觉多久没有过了?鲜活的、实在的,存活在世间的感觉。女鬼俯身朝她作礼:“承明曜君大恩,若有可回报之处,姜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想离开,”明曜眨了眨眼,许久后才道,“我想去北冥。”姜凝将明曜带到荒幕, 在这个世界,北冥荒幕依旧是多年不变的混沌黑暗,毫无生命的迹象。这是一种比来时遇见的各种深海妖兽, 更令人恐惧的荒芜,姜凝站在荒幕前视线微沉,抬步前像是做了一番沉重的心理准备。明曜按着她的肩膀摇头笑了笑:“到这就可以了, 谢谢你。”在本相之力所映射的过去未来之中,姜凝的一生着实跌宕起伏得令人叹息。明曜一路上并未与她产生过多交流, 但这自西崇山至北海的这一路艰难险阻,都是姜凝替她化解, 若此刻再让她涉足荒幕, 明曜着实会十分过意不去。姜凝道:“本就是我有求于明曜君,自该有始有终,将您好好送至北冥, 又怎能半途而废?”明曜将目光投向荒幕,想起当年她和冥沧、小龙神共同穿越荒幕的记忆, 这才切实意识到自己究竟遗忘了多少。她垂下眼, 良久才道:“不是半途而废。此处……也是北冥的一部分。”人鬼生于世间, 繁华如梦,生生世世困于红尘, 所求所苦与魔族大相径庭。若不曾亲眼所见, 又怎能相信这世上还有生灵诞于一无所有的虚无。明曜问姜凝讨了一把匕首作为武器,再三道谢辞别之后,方兀自走入了荒幕。她不知道自己会在北冥遇见什么, 更不知道这个世界将在何时终结, 甚至于置身黑暗后的一刹,她连自己是否能够顺利穿越荒幕都无法预测。她和姜凝全然是两种人, 自出生开始,她便一直活在冥沧、云咎或是北冥亲族的庇护之下。她独自面对一切的岁月,满打满算,似也只有那在人间的一季。不同于姜凝满身如铠甲般的坚韧,明曜觉得自己若要坚强一些,恐怕得将全身上下翻遍,才能寻到那么一点点勇气。她不知道煜初为何会觉得,自己一定是覆灭天道的关键。荒幕黑暗,无所尽头,明曜全身都被深海的寒意包裹,间或本相飞不动了,又化为人身艰难向前,时间的流逝在此处仿佛不存在,每一步都像是在原地徘徊。明曜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在某个瞬间,忽然想起了冥沧。杂乱无章的记忆中,出现了他所说的三个字——数心跳。仿佛在记忆的沼泽中找到了某处抓手,明曜被黑暗吞噬到近乎萎靡的精神也随之一振,她环住自己的身体,在寂静的水声中开始数自己心跳的节拍。分秒时日须臾流逝,明曜在无穷累积的心跳节拍中,逐渐理清了一些记忆。她想起自己和小龙神坐在双头蛇身上的景象,那时冥沧说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走出荒幕,明曜还觉得不可置信。
可当自己真正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才感觉到这是多么漫长难捱。明曜不忍深想,五百年前,冥沧究竟是怎么独自走过荒幕的。匕首紧紧贴在腰侧,仿佛是溺水者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路上,明曜不时便会抬手抚一下那冰冷的刀鞘。她想,如果她的预感出错,北冥最终也不再有任何关于天道的秘密,她一定会这个世界结束之前,提前寻求涅槃的契机。这念头支撑着明曜走了很多天,然而出乎她所料的,是接下去的整整一个月,她都不曾离开荒幕。明曜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数错了,是不是自己根本没有走对方向,甚至在原地打转。连日来积攒的点滴绝望汇聚成川,在明曜反应过来这个事实之后,一下子将她打得溃不成军。当年冥沧带她穿越荒幕的时候,明确跟她说他曾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然而如今,她在荒幕中停留的时间只会比那时更长。会不会……她根本走不出这里?明曜下意识握住匕首,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她并没有从那冰冷的尖刀上获得更多的力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芜的恐惧。在寂静的水声中,明曜颤抖着抽出了那把匕首。寒刃的凉意在颈侧跗骨难驱,黑暗和寂静抽丝剥茧般,能令人同时丧失求生和求死的勇气,明曜死死握着匕首,直到掌心沁出冷汗。她一遍遍想,如果不想困死在这的话,这次无论如何要下手了。涅槃,或是再换一个世界。最起码她能摆脱这片走不出去的黑暗了。明曜扬手朝颈侧而去……“这是在做什么?”忽然,一道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传来,不紧不慢,懒惰而轻佻,像是一个观戏的看客。明曜手一抖,愣在原地,半晌才难以置信地开口:“冥、冥沧?”那声音顿了顿,语调微扬,出乎意料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明曜心脏骤然加速,仿佛明白过来什么——冥沧在北冥,在荒幕边,正如他隔着荒幕能听到沈寒遮的心声,自己在荒幕中的心声,或许也被他捕捉到了!明曜欣喜若狂,连忙道:“我还有多久才能出来?!”冥沧的声音默了默,又恢复了原先的懒散:“你要是很想要出来,自然就出来了。”当然想!她当然很想要出来!明曜只觉得冥沧说了一句废话,于是又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不知道在这里哪个方向才是对的。”冥沧的声音似笑非笑:“在荒幕,哪个方向都是对的。”语毕,不论明曜再如何询问,就是不出声了。这个世界的冥沧或许并没有和她有关的记忆,可听到哥哥熟悉的声音,明曜越发肯定自己来到北冥的决定没有错。她一定能走出荒幕。明曜收起匕首,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继续向前,这次,不过才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眼前水波变化,浓黑褪去,北冥昏暗的冰岩山脉隐隐出现在视线中。明曜大松一口气,四顾冰原,在一个逼仄的乱石角落,与一位翘着腿半躺半坐的青年对上目光。那青年一身黑氅,身形高大,如此躺下显得风流不羁,也似高山倾颓,赫然便是冥沧。冥沧看着明曜,蛇瞳一闪,随即微挑起眉,笑开:“小丫头,我没诓你吧。”明曜走到他身边,从善如流地在冥沧身边躺下了,定定望着眼前广袤混沌的荒幕:“辛苦了。”冥沧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不怕生,坐直身子往旁边挪开些,道:“你这是在和自己说话?”明曜看了看他:“也是在和你说。你第一次离开荒幕,一定更艰难吧。”冥沧失笑一声,仰头叹道:“不会比现在更难了。”明曜一怔:“可以跟我讲讲,北冥这段时间的事情吗?”“这段时间?”冥沧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北冥不管是这段时间、上段时间,还是下段时间,都一如既往地无聊。在我从东海回来之后,这里就没有发生过几件特别的事,也没来过什么特别的人,仅从这里来北冥的,只有三个人。”“三个……”明曜顺着冥沧的手指望向荒幕,心头一跳,“哪三个?”冥沧道:“你、我,还有一个疯子。”明曜忙道:“什么疯子?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冥沧曲腿起身,双手向后撑了个懒腰,道:“走吧。”明曜跟着站起身:“去哪?”“去见那个疯子。”冥沧说,“那疯子说,要是我不陪他说说话,世界就会崩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冥沧笑得喘不上气,明曜跟在他后面默默走着,一会儿想这个世界的哥哥似乎也不算很正常,一会儿又觉得那个疯子十分可疑,以至神情凝重,还没走两步就被冥沧重重拍了拍肩膀。“小孩不要愁眉苦脸的,”他义正词严道,“要活泼。”明曜拍开他的手:“我不是小孩子了。”冥沧却道:“大人也可以活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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