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自心惊
杨筝进门的时候。俞宛秋眼里闪过一抹讶色,原以为她直接从营医馆过来,声音又那么急切,样子应该很朴素才对。谁知人家穿着秋香色紧身袄,墨色弹花百裥裙,外罩一件宝石蓝羽缎披风,围着脖子一圈白狐毛,显得既华贵又俏皮。鬓边一朵玉兰花簪,梳着最时兴的凤仙髻,两颊还上了胭脂,嘴唇也好像点过淡淡的铅红。
俞宛秋不相信她在医馆里穿成这样还能做事,一看就是特意打扮了再来的。不过呢,姑娘家爱打扮也正常,谁说营医就必须灰头土脸的?赵延昌让她招募女兵的目的之一,就是给长期征战的士兵们养养眼,给各级将领们提供候选夫人的。
所以她只怔楞了片刻就开口问:“杨医士,出什么事了?”
杨筝的目光在屋子里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跪下道:“太子妃殿下,营医馆从昨天到今天,一共收治了四个咳血的病人,属下不敢隐瞒。特来禀告。”
俞宛秋又小小地惊诧了一回,这话听起来就像她是营医馆的负责人,可她明明是新加入的,营医馆的头头是吴医正。
这种怪异感同样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因为杨筝提供的消息太惊人了,让俞宛秋立刻想到了“肺结核”这个病放到现代固然可以治愈,在古代却是不治之症,俗称“痨病”只要患上了,基本上只能等死。
俞宛秋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问:“几个人的症状和病因都一样吗?”
杨筝很肯定地告诉她:“一样。都是先觉得冷,咳嗽,白天发烧,晚上盗汗,有些底子好的,咳着咳着就好了。这四个,从十月初咳到现在,本来只是咳痰,这几天大风大雪,越发加重了,开始咳血。”
肺结核的症状俞宛秋多少了解一些,从杨筝的描述来看,十有是了。
若是别的病还强点,可肺结核就跟出痘一样,是会传染的!不只可以通过空气-呼吸道,还可以通过器皿,比如共用的餐具传染。
以前的秘密军营时期,这些人都是同桌吃大锅饭的。自她随军以来,坚决贯彻“餐具自备”制度。饭菜还是一起煮,但碗筷自备,到开饭的时候,各人拿着自己的碗去打饭,就像现代的军营一样。
如此一来,就得自己清洗和保管碗筷,所以刚开始实行的时候是有怨言的,只有伙头军心怀感激,因为减轻了他们的负担。士兵用的是瓷碗,不仅重,随军迁徙时很容易损坏。
到营中出现传染病的时候“餐具自备”的好处就显出来了。要不然的话,那四个人所在的小队必须全部隔离,现在则只需要隔离他们四个。
出了这样的事,俞宛秋自然先去营医馆。
一路上,她的心情很沉重。来自南方热带地区的士兵短期内接受不了北方的寒冷气候,这本在意料之中,征伐梁国的第一年冬天对赵国士兵而言绝对是个考验。但她只想到了长冻疮,伤风感冒,甚至肺炎。却没想到,才十月下旬,就有人得了肺结核。十一月和十二月只会比现在更冷,到那时,会不会有更多的人倒下?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于水土不服,那些得病的士兵肯定很不甘心吧。
接下来要怎么办?难道把队伍拉回去,等明天春暖花开时再打过来?
才一动念,她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
梁国的西北军就囤集在景州边界,前锋已经进入了他们还没占领的衢州北部几个县府,只要他们退回去,这几个月辛苦打下的江山很快就会被西北军“光复”他们明年又得从头来过。
明年再来,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梁国近几个月一直在扩充军队,不只上京,各州府都加强了战备力量。沦陷过一次再收回的土地,肯定比以前更难攻克,就拿衢州为例,如果赵军这次弃守,下次再来,声东击西的战略就没用了。
士气也是很重要的因素。著名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故事就很说明问题。而她,实在不愿意和亲爱的夫君把一年年的光阴都浪费在战场上,不是怕苦怕累,而是无法想象一辈子都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所以不能因为部分军人畏寒就退兵,除非赵国永远偏安一隅,否则。明年再带兵过来,几个月后,一样是冬天。今年不能克服的问题,明年、后年也一样。征伐梁国之旅会变成没有尽头的重复,除劳命伤财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意义。
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轿子到达营医馆门前时,俞宛秋的神情已经由出门时的茫然转为坚定。事已至此,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决不能打退堂鼓。士兵不耐寒,就抓紧操练;梁军打过来,就拼死还击,即使暂时无法赢过他们,能拖到明年春上,就是胜利。因为西北军的职责是镇守西北的,在通向西域各国的道路冰消雪融之前,他们必须赶回去。
俞宛秋忽然想到:西北军是为梁国镇守西北边疆的,如果梁国不存在了,他们为谁镇守呢?
她的眼睛陡然一亮,因为她发现,赵队和梁国西北军,并不只存在“你死我活”这一种可能。
若能说动陈致远在西北称帝,他们眼前的危机就可迎刃而解。将来的形势更是一片大好。失去了西北军的梁国不足为惧,至于陈致远,只要他不带兵侵入中原,他要长期占领西北都不成问题。
当然,这只是她的个人想法,赵延昌不见得会答应,梁瑾瑜也不会。他们这些当皇帝的都有独霸天下的野心,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她只是个小女人,只求尽快度过眼前难关,让她和赵佑熙从这场战事中脱身而出。
她是真的很讨厌打仗。讨厌到处奔波,她相信赵佑熙也跟她一样。他是个单纯的人,享受单纯的爱情,单纯的生活,他没有野心,不喜欢玩弄权术。作为他的妻子,她希望自己的夫君早一点过上真正想过的日子——比如,他们搬去红豆院,他继续醉心武学,她则读书,编书,顺便照管一下店铺。
“太子妃殿下,吴医正来了。”
俞宛秋收起所有的情绪,屏退从人,正色问眼前的灰衣大夫:“四个都是痨病?”
医正叫吴叔仁,闻言立刻点头:“是,其中有一个还是陆二将军的随侍。”
“啊,那陆二将军”俞宛秋有些慌张,因为赵佑熙出门前还曾提到,让陆家兄弟巡城,他现在很有可能正跟陆满屯在一起。
吴叔仁垂首回道:“微臣问过了,陆二将军还好,连咳嗽都没有。”
俞宛秋吁了一口气,然后把话题转回几个士兵的病上:“没有办法治好吗?”
吴叔仁直摇头:“没有,家境富裕的得了这个病,还会请医调治,移到僻静处养着,让他吃好喝好,直到死为止。贫穷之家若有人得这病,有些连饭都不给吃,就活活饿死。也不是心狠,这病过人,谁靠近他谁染上,谁染上谁死,也是没办法的事。”
俞宛秋叹息:“那就只有隔离了。饭还是要给的,汤药也别断了,就算治不好。起码他们心里好受些,他们为赵国而战,太子和我,不到最后,都不会抛弃他们的。”
吴叔仁跪下道:“太子和太子妃爱民如子,微臣敢不尽心竭力?但到底是过人的病,找房子、熬药、送饭等微臣都会安排的,此地既然有痨病患者,太子妃殿下不宜久留,微臣恭送殿下!”一面说,一面直起身子,拱手做送别状。
俞宛秋很是过意不去,试探着问:“可以让我看看他们吗?”
吴叔仁严辞拒绝:“微臣代他们四位谢太子妃殿下隆恩,太子妃就算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军中统帅,身系赵军乃至整个赵国的安危,不能有任何闪失。”
“你说得在理,那我就不去了,你替我跟太子殿下好好照顾他们。”
其实即使探望病人,她也会遮住口鼻,就那么一会儿功夫,不可能染上。她何尝不知道传染病的可怕和自己夫君身份的特殊性。
既然营医坚决反对,她也没再坚持,走的时候交代他们,尽快在军中做一次普查,但凡有发烧、咳嗽、盗汗等现象的,一律重点观察。
如果天气暖和点,她可以把那几个病人送回南方去,让他们在济慈院养着。可现在正值封城,又是这样的天气,他们只能继续留在北方,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成问题。
营医馆门口,戚长生打起轿帘问:“太子妃,接下来是不是去书院?”
“先回去吧。”
她现在担心的是,陆满屯到底有没有染病。那兄弟俩的伙食是单独开的,他们是土匪头子的后代,平时就喜欢跟手下称兄道弟,不排除共用餐具的可能。
陆家兄弟是赵军中仅次于赵佑熙的将领,要是他们染上了肺结核,这场仗没法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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