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就好。”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亲卫松了一口气,“蛊虫虽然救了您的命,但您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仍需多加休养——”
“备马,去见军师。”
但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石都打断。
亲卫有些意外,“可是军师说了,您需要多加休息。”
一抬头,便见这位往日里总时风轻云淡的将军此时面沉如水,一双星眸里有着紧张。
——悍不畏死的将军在害怕。
他怕郑水决堤后的浮尸千里,血流成河,也在怕自此阴阳两隔,千里孤坟话凄凉。
亲卫眼皮狠狠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在石都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面前的男人不再是胸有成竹的常胜将军,而是彷徨着,急促着,仿佛是风雨中摇曳着的孤舟。
亲卫静了一瞬。
半息后,亲卫什么都没问,立刻去备马,与石都一起奔赴皇城。
皇城里的军师韩行一忙得焦头烂额。
郑水决堤不是一件小事,若彻底决堤,整个中原之地都会葬身水患,幸好兰月发现得早,又及时通报姜贞与相豫,让得知消息的姜贞相豫及时调兵遣将,才不至于让郑水汹涌而来。
可尽管如此,被王懋林挖出一个缺口的郑水的伤害力依旧可怕,滚滚而来的郑水卷走无数前去救灾的将士们,三十万大军顷刻间少了几万人,而下游的百姓们更是伤亡惨重,家园尽失,良田沃土沦为一片沼泽,若不能及时派人救援,只怕这片土地的百姓没人能活下来。
盛军还在虎视眈眈,姜贞相豫不可能把重心放在救援救灾的事情上,这些事情全部要韩行一来调遣,每日吃的粮食,冬日取暖的棉衣,灾后预防瘟疫的草药汤药,还有灾后重建的木料与石料也要全部备上。
“石将军,你来得正好。”
见石都走进来,韩行一从小山似的政务军情的信件后抬起头,“你若不来,我便要遣人去寻你了,”
石都声色微沉,“军师有何吩咐?”
“可是因为郑水之事?”
“不错,正是因为郑水。”
韩行一微颔首。
姜贞与相豫是人精,韩行一更是千年的狐狸,没道理他们两个猜到的事情他猜不到,猜到石都对兰月的心思后,他并不觉得意外,反而觉得极为正常,兰月泼辣强势,飒爽英姿,石都被她吸引再正常不过。
“兰月发现王懋林的意图之时,王懋林已将郑水的河堤挖出一道口子,为了阻拦王懋林,她带着身边几十个亲兵冲了上去,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韩行一三两句话把兰月的事情说清楚。
石都呼吸微微一紧,心跳顿时乱了起来,“兰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她不会有事的。”
“我也希望她没事儿,否则谁也不知道二娘会做出什么。”
韩行一抬手掐了下眉心,只觉得头大如斗。
“不幸中的万幸是兰月发现得早,拦截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姜贞会做出什么他不敢细想,只能把这件事尽量往好处想,“石将军,辛苦你往受灾严重的地方走一遭,把物资送到那里,组织百姓们抗洪救灾,帮助他们度过这一次的无妄之灾。”
“当然,还有兰月的下落,也拜托石将军找一找。”
韩行一叹了口气,“她是为了救整个中原之地才会遭此劫难,我们总归要让她——”
说到这,韩行一声音微微一顿,有些说不下去。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样的话,他无法说出口。
石都抿了下唇,“兰月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
韩行一抬手掐了下眉心,“石将军,你收拾一下,下午便出发,待此事了结之后,你再好生休养一番。”
石都拱手听令,“末将领命。”
是日,石都带着物资,星夜赶赴郑水下游,一边赈灾救民,一边派人打听兰月的下落。
“个子高高的,单眼皮,皮肤不太白,长得很漂亮。”
身边人都在休息,而他还在与周围灾民描述兰月的模样,“你们有没有见过她?她被冲下来的时候穿的是甲胄,是位女将军。”
“没见过。”
“不知道。”
“郑水那么可怕,从上游冲到这儿,哪还能留得命来?”
好不容易从郑水里捡回一条命的百姓提起郑水便心有余悸,“石将军,您是个好人,但是您要找的这个人,怕是已经不在世了,您节哀吧。”
石都眸色有一瞬的黯然,“多谢,但我觉得她应该还活着。”
她怎么能死呢?
她没看到九州一统,天下归一,更没有见到姜二娘高坐帝位,龙袍加身,她那么多的心愿没有达成,她舍不得死的。
石都继续找兰月。
发放物资的时候会问灾民,发放棉衣的时候也会问灾民,迁移灾民的时候会与灾民说起兰月的坐骑与盔甲模样,修建灾民房屋时更会与灾民聊起兰月最大的心愿便是一统天下,过上太平日子,不过月余时间,幸存下来的灾民们便都知道了兰月的事情。
“石将军是个好人,兰将军更是一个大好人啊。”
“是啊,要不是她阻止王懋林,只怕受灾的便不止咱们了,而是整个中原。”
“唉,这么好的一个人却下落不明,老天真是不开眼。”
“如果没有兰将军,咱们谁也活不了,咱们不能让兰将军就这么失踪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咱们得让兰将军入土为安。”
人心总是肉长的。
当失去的家园被重建,当幸存的家人得到很好的救助,闲暇时间的灾民们开始自发组织起来,寻找那个他们素未蒙面但如雷贯耳的兰月兰将军。
阻止王懋林的兰月不知所踪,但开闸放水的王懋林却被亲卫们救了上来,此时被压到盛元洲面前,由盛元洲处置。
“王懋林,你当真疯了!”
想想郑水决堤的场景,这位宽厚仁和的贤王勃然大怒,当即便拔剑送王懋林上西天,“为了消灭叛军,你竟然想让整个中原之地甚至包括郑地都变成一片沼泽!”
“王爷息怒!”
将军们连忙阻拦,“王将军虽鬼迷心窍对郑水起了念头,但所做一切事情都是为了王爷,求王爷念在他一片忠心的面子上,就绕过他这一次吧!”
“是啊,王爷,王将军都是为了您啊!”
“此计虽毒,可的确能帮助王爷消灭叛军。”
将军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盛元洲的胸口也剧烈起伏,“疯了,你们简直疯了。”
“本王虽想平叛中原,但从不行有伤人和之计,本王要赢,便堂堂正正的赢,何须——”
“正是因为王爷如此,所以叛军才如此猖獗!”
王懋林再也听不下去,一脸悲愤打断盛元洲的话,“兵者诡道,王爷太过正直,便是坐看叛军势大,九州战火纷飞,大盛江山岌岌可危!”
盛元洲微微一愣。
“王爷是将军,是庇佑一方百姓的郑王,更是大盛最后的希望!”
王懋林抬头看向盛元洲,眼底满是歇斯底里的疯狂,“只要能赢,只要能消灭叛军,王爷何须在乎手段是否肮脏?”
盛元洲有些不敢相信王懋林的话。
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一样,他上下打量着王懋林,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他不敢相信,自己一手培养的心腹爱将竟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本王必须在乎。”
盛元洲缓缓开口,一字一顿说道:“正如你所说,因为本王是将军,是庇佑一方的郑王,所以本王必须在乎。”
王懋林自嘲一笑。
果然又是如此,他们的王爷开口是将军,闭口是郑王,被大盛两位皇帝抛弃的礼智仁义信,被王爷一人捡了起来,他捡起来,重重戴在自己的身上,哪怕这是让他束手束脚的沉重枷锁,他也甘之如饴。
王懋林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何必呢?
何必这么累呢?
他明明,有一条更加宽阔的路。
“因为本王,是大盛最后的脊梁。”
盛元洲看着王懋林眼睛,微抬手,指着自己的胸膛,“本王纵然战死沙场,纵然守不住大盛的万里江山,本王也不会行如此恶毒之事!”
将军们陡然安静下来。
“王爷,您真是……”
王懋林轻轻笑着,不断摇头。
他似乎有些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颓然摇着头,像是自己的信仰突然间崩塌,他仓皇无助着,仿佛被整个世界所抛弃。
盛元洲叹了口气。
这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将军,更是他寄予厚望的将军,他是他的王爷,更是他的父兄,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他的前途光明,青史留名。
但是不能。
他终究还是辜负了他的苦心,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此事虽被本王压了下来,但你既做出这种事情,本王便留不得你。”
盛元洲别开眼,狠下心来,“放心,本王会善待你的家人,你安心上路吧。”
王懋林苍凉一笑,“好,王爷叫我死,我便去死。”
“我为王爷不怕千夫所指,又何惜一条性命?”
盛元洲心如刀割,背过身,不去看王懋林。
盛元洲只给自己留一个背影,王懋林自嘲一笑,心中尽是悲凉,他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突然却上前半步,劈手夺过盛元洲腰侧佩剑,反手一转,将长剑送入自己胸膛。
他的速度太快,周围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甲衣,盛元洲离得近,甚至还有温热的血迹喷在他耳际,他惊了一瞬,猛然回头,入目的是王懋林以他的佩剑自裁,高大身影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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