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小叔叔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碰地一声摔落在地,将原本残破不堪的身体摔得更加支离破碎时,她就站在城楼下,立在他摔下来的位置旁,温热的鲜血溅在她脸上,她眼皮跳了跳,却没有悲恸大喊,只从衣袖里抽出一方洗得发白的素色帕子,慢慢将自己脸上的血迹擦干净。
难受吗?
肯定是难受的。
那是自她记事起便带着她玩乐的小叔叔,陪伴她的时间比阿父阿娘还要长,是占据她回忆里最多的人,没有之一。
小时候的她长得瘦瘦弱弱,容易受同龄人的欺负,小叔叔便挥舞着自己并不强壮的拳头,将那些欺负她的孩童揍得抱头痛哭。
孩童们都散了,小叔叔身上也会挂上不少彩,鼻青脸肿的,比哭哭啼啼回家找父母告状的孩童们看上去更要严重,她看得心疼极了,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小叔叔,我以后不跟他们玩了,你以后不要打架了。”
小小的她哭着对左骞道。
但这个时候的小叔叔却从来不喊疼,肿着一张乌青脸,笑眯眯揉着她的小脑壳,“这不叫打架,这叫教训别人。”
“阿和这么乖,不能被别人欺负了去。”
“阿和不哭。”
“有小叔叔在,谁也欺负不了你。”
那时的左骞如是说着。
笨手笨脚擦着她的泪,牵着她的手一起回家。
可这样的小叔叔,却这么死在她面前。
骨头尽碎,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死对他来讲,似乎是一种解脱。
他经历了怎样的非人折磨?
她猜不到。
她只知道,小叔叔与她阿父完全不像。
小叔叔没有刚烈坚强的性子,更不会审时度势招揽人心;
小叔叔没有兰姨雷叔与满叔的大将之风,能独当一面所向披靡;
小叔叔远及不上修文哥哥的稳妥谨慎,能让人放心出征,把处理庶务的事情全部交给他;
小叔叔甚至算不上精明,在军事韩行一与石都叔叔这种聪明人面前显得格外笨拙,接人待物时处处透着清澈的愚蠢。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叔叔,一个性子不刚强不聪明也不理智的小叔叔,他前世选择宁折不弯,从城楼一跃而下,结束自己有可能成为兄嫂软肋的性命,这一世,他选择宁死不退,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中原之地建筑一道血的防线。
相蕴和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七悦,我想小叔叔了。”
“我也想小叔叔。”
软软的声音听得七悦眼睛一酸,瞬间忘了自己是来安慰相蕴和的。
“义父认我当女儿那一年,小叔叔嫌义父送给我的见面礼不好,便把自己身上最贵重的东西解下来送给我。”
姜七悦摩挲着被自己常年带在身上的玉佩,原本来安慰相蕴和的人此时比相蕴和更想哭,“小叔叔说,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他会像保护你一样保护我。”
相蕴和微抬头,视线落在姜七悦身上。
“我不需要他的保护的。”
姜七悦的眼泪啪嗒落在玉佩上,“他虽生得高大,力气却没有我大,我动动手指,便能捏碎他的肩膀。”
相蕴和心中一软。
“我哪里需要他保护?”
被盘得包浆的玉佩聚着水,姜七悦声音低低说着话,“可是,我还是喜欢听他说他会保护我的话。”
“就像我真的有了家人,从此再也不会受别人欺负一样。”
“七悦,你没有说错,你的确有了家人,再也不会受旁人欺负。”
相蕴和轻声说着话,把姜七悦揽在自己怀里。
只是曾经说过要保护她们的人,以后再不能为她们遮风挡雨。
他会以另外一种方式看着她们,看她们踏平乱世,在废墟之中建立一个新的王朝。
泥泞中挣扎出来的一抹嫩绿,在他鲜血的灌溉下抽纸发芽,顷刻间长成参天大树,伸着自己的枝丫,庇佑他心心念想要保护着的人。
两个小姑娘互相偎依着,时间在这一刻过得很慢。
院子里的商溯有一搭没一搭与严三娘说着话,视线时不时往相蕴和所在的书房瞟。
商溯骑射一般,视力远不如严三娘雷鸣这些典型的武将好,隔着重重树荫与窗柩,他只看到两个小姑娘偎依在一起,似乎在说悄悄话。
虽看不清脸,但相蕴和与姜七悦的气质截然不同,两人凑在一起,很容易分辨出来,把人揽在怀里的人是相蕴和,被人揽着安抚着的人是姜七悦,怎么回事?姜七悦不是过去安慰人的么?怎么变成自己被相蕴和安慰了?
果然是四肢发达的人头脑都简单,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同样头脑简单的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连过于发达的四肢都没有,心里埋怨着姜七悦不堪重用。
“三郎在担心公主?”
察觉到商溯的心不在焉,严三娘往书房的方向也瞧了一眼,“公主看似柔弱,实则坚韧机敏,左将军之事不会成为她的心魔。”
商溯收回视线,“她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坚强。”
哪有那么多的百毒不侵?
不过是无枝可依,不得不被迫长大罢了。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身后跟着左骞一群人,却没有一个能主事,左骞被他三言两语气得要拔刀,她拉着左骞的手,笑眼弯弯迎着暖阳,替左骞与他打着圆场。
当时只觉得小姑娘芙蓉面桃花眼,嘴巴甜,招人喜欢,可如今再看,却替她觉得心酸,明明只是一个孩子,却以自己稚嫩的肩膀撑起身边人的一片天。
这仿佛是她该做的事情,龙生龙,凤生凤,枭雄女儿的天生便该是明主。
——可那时候的她,明明是个刚刚到大人腰窝高的孩子。
“她是两位主公的女儿,她必须如此。”
严三娘目光悠远。
她怎会不心疼公主?
但公主的出身注定让她一生不会安稳,不想做乱臣贼子,便要赤脚走过荆棘,亲手摘下九五之尊的冠冕。
商溯不置可否。
抬手微拢衣袖,从楠竹亭里站起来,往书房的方向走。
斥卫又送来战报,身后老仆接下送给他,他略扫一眼,是关于左骞的事情,左骞的确阻挡了楚军的脚步,但自己同样付出异常惨烈的代价,一句下落不明,头盔却被楚军所得的话,便隐晦点明他的现状——非死即伤。
这样的消息对于相蕴和来讲着实不算好,商溯道了一声知道了,把战报还给老仆,只当自己没看到,继续往相蕴和的书房走。
守在书房门口的亲卫们隔着老远便看到商溯走过来,一人去通报一人快步走下台阶,去迎性格算不得好的将军。
“商将军,七悦将军在里面陪公主说话。”
亲卫拱手说道。
商溯微颔首,在相蕴和书房前停下停下脚步。
亲卫眉头微动。
这位将军虽言辞刻薄极难相处,但在公主面前却极为守礼,如果没有得到公主的首肯,绝不会与雷将军杜将军一样大大咧咧往里面闯。
“将军,公主请您进去。”
前去通报的亲卫快步折回来,对商溯做了个请的姿势。
商溯这才继续往里走。
姜七悦从相蕴和怀里坐起身,“你怎么过来了?”
“是有小叔叔的消息了吗?”
这个时候有消息绝对不是好消息,相蕴和眸光暗了一瞬,但面上仍维持着平和的微笑,伸手拢了拢姜七悦因窝在她怀里而有些散乱的发,对着商溯浅浅笑着。
“三郎,商城战况如何?”
相蕴和问道。
字字没问左骞,却句句都在说左骞。
商溯眼观鼻,鼻观心,“商城战事惨烈,但无论是我军还是楚军伤亡都极为惨重。”
“商城乃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古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商城之战,哪有不损失惨重的?”
相蕴和面上的平和笑意有些勉强。
商溯凤目轻眯。
他不喜欢这样的相蕴和。
他十二岁时遇到的小姑娘,当眼底永远是清空,清澈眸光如天际星辰。
“我有一计,可让商城之战不那么惨烈。”
商溯缓声开口,“不止商城,还有未来的济宁与宁平,都不会再出现像商城这样的战况。”
相蕴和微微一怔,眼底神采瞬间活泛起来。
“所以你不必如此。”
商溯抬眸,看着那双映着午后阳光的眼,“相蕴和,不要不开心,从今以后,你不会再失去身边人。”
第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总觉得商溯的这句话有别的意思在里面。
但眼下不是细思商溯的话究竟有几层意思的时候,这个念头刚在她心中起来,便被另一个想法所取代——商溯的法子到底是怎样的法子?能让他如此笃定她以后不会再失去身边人?
“你有何计?”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相蕴和瞬间开口。
这样鲜活的模样才是商溯认识的小姑娘, 商溯眉梢微挑,笑了起来, “算不上多精妙的计, 不过依旧是攻心为上,让楚军不战自败。”
草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