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至敦义坊门前时,更鼓早已敲响。李好问在坊外无人处,按照屈突宜所教将纸马收起,然后疾步赶向敦义坊坊门。
这时天色昏暗,坊门前已有坊兵来回巡视,等待更鼓停止便关上坊门。李好问就着最后几声鼓点冲进坊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六郎
坊门内的阴影中,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响起。
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语气极其幽怨。
李好问听得心头一阵恶寒,浑身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怎么像是个在家苦等良人归来的小媳妇?
他赶紧向面前的人打招呼:张、张家大嫂您在等我?
从暗处走出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她身着布衣布裙,头上包着一块青色的帕子,衣袖挽起至手肘处,并用细绳束住。正是前几天被长安县无罪释放的郑家厨娘张嫂。
六郎你,你是嫌弃我惹上了官司,再不来我家吃饭了吗?
李好问伸手一拍头:瞧我这记性!
自打张嫂从长安县里回来,她家小饭桌的生意就一直没有起色坊里四邻嘴上说得漂亮,身体都很诚实,都不肯再让张嫂上门帮厨。张家现在只剩小饭桌这一个生计,委实是艰难。
李好问当初曾拍胸脯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他和卓来每天的晚饭都会在张家吃。
可昨天他就食言了卓来在丰乐坊里就填饱了肚子,而跟着卓来回家的自己,是个不用吃喝的影子替身。
接着坊兵手中火把的光亮,李好问忽然觉得张嫂的状态不大对她那张原本圆润、时常带着笑意的脸庞如今十分瘦削,双眼深陷,眼圈发黑,下巴变得尖尖的,嘴角两侧向下的法令纹显得尤其深刻,而脸上的神情也十分僵硬。
来,当然来!李好问讪笑着,昨儿实在是忙忘了,但今日我努努力,把两顿都补回来。
说着,他的肚子恰如其时咕地叫了一声。
张嫂闻言,舒畅地笑了,表情不再僵硬,皱纹不再那样深刻,神色里也少了刚才那种凄楚与绝望。
快来!家里早就将饭菜张罗齐整了,你武哥和侄儿在家等着你们。
李好问路过自家的时候,把卓来叫了出来。这小子被李好问晾在诡务司晾了一整个下午,这时正在赌气。但听说可以去张家吃饭,这少年还是欢呼一声,用比李好问快得多的速度,冲去张家。
张家的饭菜一如既往地丰盛,古楼子依旧美味,但饭桌上很沉默,只有李好问主仆两人一唱一和,有一搭没一搭地称赞着张嫂的手艺。
趁着张嫂出去收拾的工夫,李好问给张武塞了些钱,说:最近米面肉菜的价钱涨得很厉害,我俩在你家搭伙,不多交点伙食费真的说不过去。
张武撑着两枚拐杖,膝盖以下空空荡荡的。李好问的原身听过张武的故事他的两条腿是在西北战场上没了的,却不是毁在敌人手里,而是下了一场大雪,直接将他两条腿冻坏了。军医截了几百号人的双腿,却只有张武等寥寥数人通过这种方式捡回性命,活着回来。
张武伤了腿之后,向来不出门,自然不知道外头的物价水平。李好问希望能以此为由,哄骗张武接受一些自己的帮助。
谁知张武二话不说把钱推了回来:六郎,你家没大人,你和卓来两个孩子,过日子也不容易。你俩搭伙,也不过是添两双筷子,加什么钱呐?
李好问又把钱推过去:武哥说这话就见外了。我刚在秘书省下一个衙门里寻了个差事,自家又没什么开销,我和卓来就两张嘴,不把钱花在你们这儿,又该花在哪儿?
事实上,这是李好问身上最后一点钱他还没来得及与屈突宜谈待遇问题。
但确实如他所说:他和卓来两个半大小伙子,在诡务司里有人管饭,再没什么别的开销,此刻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吧。
当然,李好问自己也确实是需要钱的,他需要钱将敦义坊的宅子保住。
但是这么点钱对于买房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李好问就干脆决定全用来资助张家算了。
张武流露出感动的眼神,低下头沉默了好久,将张家的傻儿子叫来给李好问磕头。
大郎,过来谢谢你李六叔!
张家的傻儿子过来纳头便拜。他是个成天傻呵呵笑嘻嘻的八岁少年,小时候得了一场病烧坏了脑子,会说的话有限,也学不进东西,但也不闹腾,是个温和听话的傻孩子。
李好问连忙抽身让开:武哥,这太不把我当邻居了!
张武却望望外头张家大嫂忙碌的身影,压低声音对李好问说:六郎,你嫂子这两天不大对,我这心里有点毛毛的。
李好问:你也觉得张嫂不大对劲啊!
武哥,大嫂是怎么个不对劲法?
她好像越来越不像她自己了。平日里总是嘀嘀咕咕的,我初时总以为她是自言自语,但仔细听,她好像说的不是人话
李好问:这么吓人啊!
这时张嫂托着一大碗羹汤进来,将汤碗顿在桌面上,嘴角缓缓地上扬,望着李好问道:六郎,你武哥又在编排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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