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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一片死寂。
冯特助递去了手机,下属却迟迟没有接过,李唯不再看他,拿起茶杯,好整以暇地抿了一口。
我不知道李唯提到的“林晚”是谁,只是觉得仿佛置身某盘棋局之中,一切都波谲云诡,迷雾重重。
可惜我到底还是个普通人。
普通到……即使觉出此中凶险,也不妨碍肚子先不争气地咕叫出声。
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李唯的眼内浮出一抹浅笑。他放下茶杯,收起了方才的肃杀之气:
“看来夫人饿了,还是先吃饭吧。”
这是……不追究的意思了?
车上的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被吓到后背汗透的下属更是直接向我深深鞠了一躬。我正想着要不要安慰他几句,就被李唯揽住腰,坐到了他的身旁。
下属连忙低下了头。
我的脸瞬间羞的通红,刚要推开李唯,冯特助就走上前来,呈上震动中的手机——
“先生,凤台的电话。”
似乎当领导的总有这种讨人嫌的功力,即使只是一个电话,也叫人忍不住退避三舍。在场的下属们纷纷行礼告退,我本要跟着开溜,却被李唯止住了。
他接起了电话。
大先生先关心了手术的情况,待李唯说了无碍后,才话锋一转,进入正题。
“……目前还不确定和自由安北之间的关系,我怀疑与明天的投票有关,恐怕有人想要搅浑水,好趁机浑水摸鱼……”
我坐在旁边,被迫听起李唯的回话,消化着话里的巨大信息量。
“……他们倒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用一个林晚就绑住了小由,要是明天……保密局就重启调查,正好也给七年前的事做个了结……”
我不知道李唯口中的“他们”是谁,也不知道“明天的投票”指的是什么——不过也许跟华族院的纷争有关。
不同于其他国家,华国的宪政是由过去的君主通过政治改革形成的。因此虽然成立了帝国议会和华族院这两大立法机构,但以平民议员为主的帝国议会始终只是个幌子,帝国真正的权力中心是由享有终身任期的五个人组成的华族院。
李唯就是那五分之一。
“他们”可能在跟李唯……或者说在跟大先生争些什么,而今天的刺杀只是计划中的一个环节。
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
想到这里,我的眼前仿佛闪过一抹鲜红,整个人也打起了寒颤——
好在这次派来的是个精神病人,用的也只是刀具,如果……
掌心覆上后背,打断了我的念头,它来回摩挲着,似在安慰着后怕不已的我。
我抬起了头。
李唯正看着我,眼神缱绻,身后金漆质地的古董插屏在灯下流转着耀目的华光。他的声音和缓,不着痕迹地换掉了刚才的话题,
“……是桦姨亲自去接的李瑾和李瑜……对,我和西西不去凤台住了,多谢您和夫人的关心,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们会先住在骊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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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骊园只是李唯的一处私人别院,然而当车队驶入骊园时,我才发现这里其实是比老宅还要恢弘的一座半山庄园。
老爷车缓缓驶过青石板路,古朴的路灯照亮了路边蓊郁的枫叶,经雨水打湿,仿佛将将滴落的翠玉。大约是坐落于山间的缘故,这里的每处景致都带着一种远离尘世般的典雅。
我降下了车窗。
据冯特助说这里已经布满了岗哨,安保等级堪比凤台。凌晨时分的山夜,除了车轮慢碾的声音外,连沙沙的落叶都听得见。途经的佛堂渐渐模糊,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肩膀传来沉沉的坠意。
我转过眼。
原来是李唯靠在了我的肩上。长睫微颤,鼻息均匀,似是累极睡了过去。
虽然在回来的路上他又开始了之前那场莫名其妙的冷战,但此刻却显出与清醒时的执拗截然相反的乖巧。
虽然是……三十八岁老男人的乖巧。
我看着熟睡中的他,抽出一张纸巾,轻拭去他额间细碎的汗珠。
车子停在了主院前。
主院的门前立着几方白玉雕成的拴马桩,却不是近几年时兴的那种仿古物事,门头挂着一块牌匾,上书“有尔”二字,只是看不清落款何人。
骊园的佣人快步上前。
尽管雨已停,但大约担心树叶上积的水落到主人身上,他们还是撑开了雨伞。为首的佣人发现李唯还在睡着,就向后递了个眼色,于是众人便齐齐候在车外,像是要等李唯自然醒来。
这规矩……真是比老宅还老宅啊。
我瞥了一眼始作俑者的李唯,在心底叹了口气,然后清了清嗓子,重重地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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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叫醒李唯。
他满面酡红,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烫的吓人。
候在车外的佣人看到我的脸色,直接打开了车门,一袭传统华服的老妇人匆匆上前,蹙起了眉头。
“冯竟,这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的头发已经花白,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簪着一支清雅的翡翠簪,问的虽是前排的冯特助,眼睛却一直在盯着我。
好像在无声责备着坐在李唯身边的我,为什么没能及时发现他的身体不适。
我羞愧地低下头。
无辜躺枪的冯特助低声向她汇报起来,我听到他称呼她为“桦夫人”。
她大概就是李唯口中的桦姨了。
桦姨叹了口气,不再看我,而是转过身去,吩咐起身后众人。
李唯被挪去了主卧,随后有人请来了凤台(跟车而来)和骊园的医生会诊。
桦姨雷厉风行,安排的井井有条,我连句话都插不上,只好站在主卧的一隅,远远地望着被簇拥起来的李唯。
医生初步诊断是受伤引起的炎症。
桦姨松了口气,随后转过脸,对着候在一旁的冯特助和程特助就是一通训斥——
“小公子都烧成这样了,你们是怎么做事的,竟没有一点察觉?”
冯特助和程特助不敢辩驳,只是躬身听训。
我自责不已。
想起刚才在车里一言不发的李唯,也许那个时候他正默默忍耐,而我却当他还在冷战。
比起我生病时李唯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的确没有尽到身为他伴侣的责任。
桦姨淡淡地瞥过了我。
大约碍于情面,她并没有出声责怪。只虽未多言,却比指责更让我感到难堪和不安。她叹了口气,看向了程特助,吩咐道:
“送小夫人去次卧休息吧。”
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想要留在这里帮忙。
桦姨不置可否,只是抬起眼,轻轻扫过室内众人。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原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早已没了我的一席之地。
我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片灼热。
“小夫人还是先休息吧……养好精神才能照顾小公子,不是吗?”
桦姨的语气很轻柔,却叫我本能地不敢拒绝。
不待我再开口,就有佣人上前,恭敬地将我请离了主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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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卧的浴室已经备好。
骊园行的是老宅规矩,女佣们直把我脱到一丝不挂,才抱着衣服,躬身退了出去。
天花板内嵌着隐藏式淋浴系统,热水如瀑布般落下,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我走上前,穿过这一片白雾,却忽的听到自己的声音——
“小、小唯……在里面吗?”
我猛地转过身。
那是七年前的我,不顾浴室外的人阻拦,推开了房门。
浴室里白雾缭绕,看不清人影,只听见哗哗的水声,好像那日滂沱的大雨,落在每个华国人的心里。
三天前,自由安北发动了震惊全国的自杀式恐怖袭击,导致了数十名凤台官员的伤亡。
这本是板上钉钉的罪恶,却因一份安北人权报告的发布,在华国政坛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彼时大先生正在推行民主化改革,媒体被赋予了空前的自由,因此那份报告也在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那一张张反人类的、帝国迫害安北人的照片,就这么重重地摔在了力推改革的大先生的脸上。
谣言甚嚣尘上。
有人说恐袭中伤亡的官员都有涉嫌侵害安北人权,还有人说恐袭只是一场血债血偿的快意恩仇。
由于确无平民伤亡,相当一部分的国民在看到那份报告后,转而同情谣言里“深受压迫”的安北籍恐怖分子,甚至要求凤台彻查那些已故的官员。
于是,时任华国保密局副局长的李唯临危受命,负责全权处理恐袭事件,并着手肃清自由安北相关人员。
只是明枪易躲,暗箭却终难防。在受命的当天,我就听说他受伤了。
游行的学生拦下了他的车(那时的他还是自己开车),而车已被烧的只剩残骸。
那时的我精神状态似乎很不好,在山庄小路上看到拖回来的残骸后,不顾身边特助和女佣的劝阻,就直直地闯进了这间次卧的浴室。
洗脸台上扔着西装外套,沾了血一般的深红色液体。
“小唯……你、你受伤了吗?”
我被吓的一窒,声音也急出了哭腔,连忙上前抱住他,要扒开衬衫细看他伤到了哪里。
李唯止住了我。
他笑着安慰低泣着的我,只道刚才他在街上舌战群儒,没吃一点口头上的亏,很是学到了我平日的精髓。
可是他虽笑着,手却未曾拿下,只一直遮着自己左边的半张脸。我以为是他脸上受了伤,急忙掰开他的手——
那半张脸上,满是触目惊心的、如鲜血般残忍的红色油漆。
原来他被人当街泼了油漆。
“小唯不好看了……是不是?”
他似乎有些局促,但还在努力安抚着情绪已濒临崩溃的我。
我从未见过这么狼狈的他。
看着他被红漆凝住的长睫,只觉比自己挨了打还要痛,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你、你是在替大先生背黑锅……呜、呜……大先生不、不是好人,你不要再、再为他做事了……”
那时的我似乎对大先生很有意见。
只是我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一切就又消失在记忆的尽头。
我抬起眼,注视着李唯,想要他给我一个不去上班的承诺。
然而。
“嘘——”
他只是竖起了食指。
“西西,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浅色的眼眸倒映着我满是泪痕的脸,表情却很认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是我的责任,即使大先生不说,我也要这么做。”
李唯抱住了我。
我呜咽了起来。
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
以至于多年之后,我还是这样的……贪恋着他的温柔。
草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