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本能
鸭蛋黄一样的太阳,挂在军属楼外。
这是靠近卫生院的回字大宽院,建成于九十年代中后期,也有人叫赫鲁晓夫楼。
筒子楼的墙外,砖瓦墙砂已经看得出老旧,却几十年如一日的整洁,这处院里安静得有一种集体主义的秩序感。
窗户红漆铁栏杆的条影,映到压桌玻璃上。
透净的玻璃包含一些绿蓝色,压着下方桌子的照片,都是老旧照片,暗蓝的、黑白的,没有一张彩色的。
如果仔细观察,忍着太阳在玻璃上反光的刺眼,还能发现,照片冲洗的时间,也和这栋赫鲁晓夫楼建成时期差不多。不见七大姑八大姨,只有“xx单位合影”,或是一位阿姨抱一个小男孩,站在游乐园门口,后面是旋转木马,乐园里热闹不绝。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照片不多,很快能看见照片旁边细针编织的白色蕾丝布桌布。
不见一张这个卧室主人本人的照片,和房间主人的父亲。
十五岁的邱叙从桌面抬头,揉了揉眼睛,转过头,房间依然变得发白。
滴滴滴的qq声忽然响起。邱叙转头,看向电脑,自己的qq正在边途的另一台电脑上登录。
边途坐在自己电脑前,抬起蓝牙键盘,腿往前抻蹬一下电脑桌底下的横板,就坐着舒适的电脑椅划得离桌面更远,眼睛依然,依然忙着打cnle
“邱叙,您这qq就没停过啊。”
邱叙拉开另一台电脑的四角木椅,一只手浅浅插在裤兜里,一只手晃动鼠标,微微低下腰去看电脑,看联系人是谁时,他说,“我该回去了。”
“你妈妈?”
“差不多吧,”他想了想说,“这两周来拍照的学生很多。”
边途摆划鼠标,在沙漠2的地图里走到室内,周围没敌人,他说,“我想想……我感觉我好像有什么事要和你说,”他复又笑起来,“但我忘了。”
说完这话后,他忽然转过头看邱叙。
邱叙感到自己适应了光线,从后拉开四角木椅坐下去,“那给你几分钟想想。”打开qq聊天框,看了一下,开始打字。
邱叙:印刷的话,可能需要更好的画质。
对面:那再认真地做几次锐化处理呢。
邱叙思考了几秒。
对面继续发消息来问:可以吗?
邱叙说:我问问。
邱叙给他妈妈打了电话,说了一下这个第一次想自己做摄影图册的人,想达到的效果和他对此的想法。边途听到他那种和妈妈说话格外温和的态度,转过头要笑他听话懂事,余光又看到邱叙是双手握着手机,恭敬而认真地说话的。他微微皱了下眉,不太舒服地吸了下鼻子,继续打游戏。
那qq是邱叙自己的,但qq名叫xx影楼助理。十五六岁了,边途的班同学已经有个别在家里用平板或电脑学习做作业的。大家父母教育程度不算特别高,所以孩子普遍都有一台自己的手机。只有邱叙,和他们联系用微信。在微信上也不说几句话,只有把人约出来见面才聊得几句话。家里也给配了他的电脑,但据说,每周只能玩两个小时电脑。
邱叙放下手机,打字回复那人道:可以的,你来影楼,先做几分打样出来看看。
边途想起来要说什么了,但是看邱叙一脸平平淡淡的,他又继续打游戏了。
邱叙退了qq,关电脑。很明显地看了边途一眼,边途还在打游戏。
邱叙低头看了电脑几秒,很快没了兴趣,又注意到,边途电脑屏幕右下角,有一个xx工作室的牌子,写着:杨兆楷辰。
“什么工作室?”
杨兆楷辰,或者说,游鸿钰梦里“边途”在现实的真名,忽然停了游戏,抬头看了眼他,微微笑,“cs的工作室。”
邱叙微微抬了一边眉,脑子里思考过很多东西,你在里边做的什么,怎么想到搞这个,工作室,能有什么钱,cs也不需要出攻略,那就是倒枪,倒游戏道具卖?最后他这些都没开口,或者说他也懒得问。转身去拿自己的帽子。
邱叙站在边途那红木衣柜镶嵌的镜子前,出门前,习惯性整理自己仪表,一手夹着棒球帽沿整理帽型。
十五岁的邱叙很喜欢戴帽子。因为这样就可以避开走在路上的注视,或是街上某个姐姐突然过来和他要联系方式。妈妈和他说,她妈妈甚至帮他存着情书,让他高考后再看。妈妈告诉他,这些来和你搭讪的人,礼貌拒绝就好了。
但他拒绝,心里却会感到尴尬。
或许是因为,他在那些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他能从那些喜欢自己的陌生人的目光里,想到了,他自己这个陌生人,就是这样偷偷摸摸的,眼睛在帽檐底下的阴影里,状似平静地看向游鸿钰。那个像太阳一样惹眼的游鸿钰。
重山的夏天总会悄悄地,阻碍他一些酷哥行为的实施。他觉得鸭舌帽比网球帽好看,但鸭舌帽更热;白色衣服没那么热但易脏,家里的卷筒洗衣机有些老了,他定点定时钟上官网抢来的那么一件衣服丢进去多洗几次就会起毛,所以他手洗;他看到他一个玩滑板的哥哥迭穿两件短袖t恤,两个颜色,然后把短袖沿定袖走线卷起来。在空调房里,他也这样试了迭穿。站到自己房间的镜子看自己,如他刨衣柜之前所想的一样,能把他稍微撑得壮一点儿。一点,非常轻微。但是他觉得有。因为他骨架宽大,忙着读书写题辅导班,空闲下来,那就是继续预习,没时间健身。一到夏天,单穿t恤,就显得身子单薄。像块干巴巴的风干牛肉。
这些烦恼是最近莫名其妙起来的,他开始拒绝父母带他买衣服,他也有点不知道什么衣服穿起来才够好看。但是他拒绝被父母带着去买衣服,换好衣服走出试衣间,在父母开心地说,“看看背后”时,他保持着抬起双臂的动作,立即转身。重山的陌生人之间总有很多话说,父母和导购会开始热切聊天,那些话题不知为何牵涉到他,导购开始说了,说您家孩子长得真亮气,衣服架子。父母更加开心,而他总会保持一个恰当的笑容,保持一个乖巧的听话懂事儿子形象。往往这时候父母会更开心。因为整个商场的恩爱夫妻,没有几个带来的青春期儿子,像他那么听话、懂事。他甚至觉得父母买的衣服价格太贵,一身下来不加鞋就是一千多,他在影楼给妈妈当“助理”,父亲拿着死工资没有灰色收入,家里每年财政波动多少父母都和他说。但是他们永远会带他去商场买衣服,和导购说,“他之前试过很喜欢那款,这款也不错,两款一起买了。”
他忽然开始拒绝和父母出去逛街,开始翻那几本日杂时尚杂志。他的每一丝变化在家庭里都是瞩目的,形似关爱的话语也是悄悄出现的,看杂志自己选衣服就是浪费时间,而他的时间是宝贵的。
时间时间时间,他现在得回影楼帮忙。
耳边还是杨兆楷辰那cnle最后抢攻阵地的声音,邱叙看到鸭舌帽的帽檐,刚好压住自己耳朵上面那个夹角好看,他感到满意之时,杨兆楷辰和他说,“下周他们聚会你要不要来,怎么次次都没空,连青山都问我,你有空来我家打游戏,没空出去玩?”
他叹了口气,想说,我来你家都是趁着家里人不在来的,你猜猜为什么最初会跑那么远找你做朋友?他又觉得说话好累。为什么要和人表示自己很喜欢游鸿钰。他没有。只要他不表现出来,那他就不是一个痴汉。躲在鸭舌帽的庇护里,装作路过她。这样才可以避免被太阳直晒。不是,那是偶然遇见。绝对不是,重山太小了,他们都住在一个街区。
押着微硬帽檐取下帽子,游鸿钰游鸿钰,他转头,看向坐在旁边打游戏的杨兆楷辰。
看着杨兆楷辰的侧脸,确实是张扬帅气的,几年前学校和重山合作的旅游一个宣传片里的“宣传大使”之一。邱叙脚步半转朝向电脑桌,“我不知道镜子里的,还有照片里的,哪个才最接近别人看到的我。”
杨兆楷辰觉得他莫名其妙,笑了。
邱叙再看一脸镜子里的自己,想到有的镜子好像会把他照得好看点,说,“相机还有畸变。”
“别看了,你长得够好看了。”
邱叙忽然顿住,就是这样的语气。
轻松的、自然的,大人说的“大方”。
上周他们叁人在这,杨兆楷辰自己打游戏,说游鸿钰要来。他站起来,在杨兆楷辰的房间抱着手走来走去,再转过头时,杨兆楷辰已经拉开电竞椅,伸手提起四角木椅,看了一眼他,走出去了。
邱叙看他走出去了两秒,诡异地,去把杨兆楷辰游戏待机的旁边那台电脑关掉。他坐到了杨兆楷辰的床边,往床头坐,因为床脚靠近杨兆楷辰的电脑。
他坐在床边,抱着手,或是把手放在膝盖上。游鸿钰和他打了招呼,也是,非常轻松自然。
她一只手挂在杨兆楷辰红木架子床的床尾护栏,脖颈随着头晃动,看到了杨兆楷辰玩游戏的操作错误,开始笑话他。她好像对这件事乐此不疲,邱叙分不清,她是在挖苦还是那种“欺负”——那种男孩子捉弄喜欢的女孩子的欺负。而杨兆楷辰也平淡地回应,杨兆楷辰不是这样的人,别人说不得一句。
上周那短短的五分钟,他看到的就是这样。游鸿钰偶尔把话题抛给他,然后就忙着低头发消息给不知谁,当她接到电话,说,“宝贝你们不用去我家啦,我在杨兆楷辰家。”的时候,邱叙这个“邻居”站起来了。
或许,隔了一周再回想,他有想过,当时会和杨兆楷辰一起,出去玩。
他需要和杨兆楷辰那么近吗。
她好像不缺朋友。
哦,他是忙着回家回影楼的。等待让他感到焦虑。也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打电话来,要他回影楼帮个忙。帮婚纱摄影师助理去买一瓶莫斯,去检查化妆台的电插口是不是坏了,楼上有人拍婚纱照,楼下普通证件照拍摄就会少个前台给人裁照片。
哦,回家,回家。
“我得回去了。”
杨兆楷辰看他心神不宁的,忽然暧昧不清地笑,“所以去不去聚会啊,我有个朋友可以介绍给你认识,会是你喜欢那款的。看起来聪明有主见,实际上乖巧得不得了。”
草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