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曲声响起时,我的手指也同时撩动琴弦,可以想见,此刻那一边正是华音流转,如白云苍水在红檐碧瓦之间盘旋。歌舞笙箫盖过了我的琴音,加上阵法护持,没有人注意到我。
又是一刻钟过去,贺曲几近尾声。便是这个时候,前方屋顶上落下了一只百灵鸟,对着半空啾啾而鸣。这一幕看在场中众人眼里,或许只是一个美妙的巧合,而其间唯有两个人知晓,那是我的警示。
天空仿佛是在刹那间阴沉下来的。
百灵鸟自檐顶飞走,只是片刻功夫,远方传来隐隐的振翅声,等到所有人察觉时,那声音已带着万钧之势,犹如落在耳边。
最先出现的是一抹黑色弧线,眨眼间,弧线变成了一片,到了近前,已化作一澎巨大的海浪,铺天盖地卷过来。阴影在瞬间罩下,鸟鸣声此时才清晰入耳,清越的,高亢的,粗粝的,啼叫不绝混在一起。各种各样的鸟类齐聚一处,整齐而有序地在场地上方盘旋,五彩斑斓的羽翼拼凑出一个潦草模糊的图案,渐渐地,那图案愈加清晰,终于显成一个可辨认的字。
寿。
我埋头弹奏着琴弦,内力源源不断从指尖流出,直到最后的尾音,手指已微微颤抖起来。
音符幽幽而止,然而余韵仍旧回荡着,百鸟翾绕的速度慢下来,在短暂的停顿后,又迅疾而有序地,像来时那般,鸣叫着飘然远去,消失在蓊郁山林之间。
时间仿佛停顿了一瞬,天地间全无声息,而后,高昂的欢呼声骤然而起,甚嚣尘上,不必亲眼去看,也知道此时此刻前方必是喧闹成一片。
百鸟朝凤是世间奇景,而这一幕奇景,不仅是此刻身在护国寺的人瞧见了,洛阳城中的百姓也幸得亲眼目睹,这样的盛景,自是为了恭祝护国寺了懿方丈的百岁福寿。
然而,连天子诞辰都不曾出现的奇景异象,却不知一寺方丈受不受得起。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哪怕是再贤明的君主,也不能容忍威胁到其声威的人,即便这人是个和尚。
毕竟,连最卑劣的宦臣也是能篡权的。
此时惊喜高呼的一众人里,必定有那么些个头脑清醒的,在欢声中袖手凝立,忐忑不安地去瞧二公子的脸色,恐怕其中就包括了懿方丈本人。但比起二公子,他的脸色只怕是更加难看。
这就是我和二公子的约定,他想要一个震慑护国寺的理由,没有比这个理由更好的了。
接下来,便是他兑现约定的时候了。
我从树上跃下,沿着小路往西边小佛堂潜去,一路也没碰上多少人,碰上的也是仓皇疾奔,往我的来处而去。想来是了懿方丈意识到遭人构陷,正在召集人手彻查,但他想要彻查,就有人找理由不让他查,那人自然是二公子。
众目睽睽之下玩得这么大,明知被算计还冤屈无处说,我实在是想看一看他老脸皮上是何等表情,虽然我和他没有直接的仇怨,但间接仇怨也算是仇怨,谁叫他身为一介高僧,却鱼目混珠贪得无厌呢?佛家讲究因果报应,但愿他能想通,今时今日便是他的报应罢了。
相比起来,没有死追着他不放的我,已是足够仁义了,试想若是换成前两任教主……只怕会削了整座山头。
不过话说回来,还是得庆幸他是个小人,这样才会在二公子的逼问下,为了自保而供出无常这个叛教徒。
二师叔说无常早年间是中原恶名昭彰的邪派人士,那么必定有许多仇家在等着手刃他报仇雪恨,而洛阳是中原武林的中心,了懿方丈他但凡有脑子,就不会将人摆放在明面上,那么由此推断,无常在寺中多半是从事着隐秘的要职——地位崇高,却见不得人。
就是不知他此时是否察觉了这一番动静背后的陷阱,但就算他察觉到了,逃得出护国寺,也逃不过埋伏在龙虎山中的四大长老和几十名雪域卫士。
万事俱备,只等瓮中捉鳖。
小佛堂里,二师叔和小白已等候良久,见到我,先是上下打量一通,见我周身无碍才缓了神色,道:“成了?”
我点点头,掏出吃剩的包子啃着:“成了。”
于是三人排排坐下,背后是巨大的佛像,檀香幽幽袅袅萦绕。
我一大早早起,心弦一路紧绷,之后又一通使力奏琴,此时被这徐徐香气一熏,又想到二师叔和小白就在身边,于是抱起双臂,坦然打起了瞌睡。
然而刚点了两下脑袋,便听见门外一阵又沉又快的脚步声,立刻睁开眼睛,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肤白脸圆的胖和尚当先走进来,目光淡淡看过我们,而后合掌一礼:“阿弥陀佛,释尘见过几位施主。”
我愣了愣,想这不会就是无常吧?怎么瞧着有点不大正常呢?正要转头去问小白,就见那胖和尚忽地侧身一让,这一让,便令他身后的人暴露了出来。
余光里,小白身形陡然一僵。
我顿时明白,这一个才是无常。同时心底也松了口气,二公子果然没有食言。
算起来,所有人当中唯独我没有见过无常,如今面对面才瞧清楚,原来传闻中的无常长老,是长得这一副平常模样。
真正的平常,几乎没有任何能被记住的地方,是人群中绝不会多加注意、多看一眼的人。要不是小白的反应,我都想问他你祖父是不是整过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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