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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1 / 1)

只说了两个字,朱厚照就道:“再打!”

刘瑾吓得寒毛卓竖,忙道:“万岁恕罪,是、是河南卫辉,出了命案……奴才有罪,奴才罪该万死,奴才驭下不力。汝王府中的探子,明知世子有意对李御史的意中人动手,却并未阻拦。”

朱厚照拍桌大怒:“什么意中人!明明沈氏胡乱攀扯,你还敢在朕面前胡言。”

刘瑾道:“皇上容禀,俞氏与李御史一路同行,的确亲密。您若不信,大可把随行的锦衣卫叫过来查问。汝王世子先看上李御史本人,被李御史躲过去之后,王府长史怪罪俞家。俞家便献出俞氏,谁知又被俞泽搅黄,王府长史因而不忿,密报世子。世子大怒,派人追杀俞家。”

朱厚照道:“此事先撂到一边,朕问你,俞泽何在?”

刘瑾道:“他想来已经断气,奴才即刻差人带尸体回来!”

朱厚照道:“果真?”

刘瑾满头大汗道:“千真万确,奴才就算有熊心豹胆,也不敢犯欺君之罪啊。”

朱厚照悠悠道:“很好。老刘,是人都有小心思,可不该伸爪子的时候,就当把爪子收好,否则朕就只能另选一条好狗了。”

刘瑾低头道:“是是是,奴才牢记在心,牢记在心。”

可在低头的一瞬间,他眼底划过一丝怨毒,李越!

此仇不报枉为人

我们可以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

“不杀此人, 实难泄我心头之恨!”刘瑾都瘫着了,却强撑着捶床大怒。

这一惊一乍的,唬得他的妹夫孙聪手一哆嗦, 半瓶金疮药就倒下去, 盖得满屁股都是。刘瑾觉得后半身一重,又是一阵咆哮:“蠢材!你连个药都上不好吗!”

孙聪忙赔不是, 心里却是不忿,成日在皇爷面前因李越受了气,就知道回来拿我们泄火,成日嚷着说要杀人,你倒是动手啊!他只是这么腹诽一下而已,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刘瑾居然真的和谋士张文冕开始商议此事。

刘瑾沉着脸道:“文冕可有策教我?”

张文冕虽还是一派八风不动的模样, 眼中却流露出为难之色:“刘公,万岁反应如此激烈,显然不是只为保住李越。而是李越出京所做之事,实乃万岁授意。万岁不想此事泄露,所以这才对您下狠手,望您安分守己。如您还是打算撬开俞泽的嘴,从此处着手, 即便杀了李越,只怕您也……”

刘瑾发热的头脑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他满面阴狠:“难不成又让老子咽下这口气!老子实在是受不了了!他如今已是三品大员,若再任由他做大,老子岂非一辈子都要被他压在头顶!不行, 这个机会, 决计不能放过。文冕, 你才智过人,可有两全之策。”

张文冕一时目瞪口呆,他半晌方道:“可是刘公,李越做事一向谨慎,他并无大错处,只怕咱们打虎不成,反被虎咬。”

刘瑾呸道:“没有错处,你就不会编一个吗?程敏政有错处吗,陈清有错处吗,还不是进了大狱,家破人亡!”

孙聪已经噤若寒蝉了,只有张文冕还能镇定着劝说他:“可是他们都不是天子近臣,李越却是皇上打小信重之人,有何过错,能让万岁都不假思索地处置他呢?”

刘瑾正想继续破口大骂时,李荣的话却如闪电一般划破他的脑海,他的心中涌现了一阵明悟:“是藩王,汝王府!”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立刻唤密探进来,嘱托道:“去,再见俞泽,再和他谈谈条件。”

探子赶到卫辉附近村落时,俞泽正被关在小黑屋里。他躺在炕上,身下是暖烘烘的火炕,身上是厚实的被子,可他自个儿的身子却像一具硬梆梆的尸体。只有不断发痒的伤口,才让他感觉自己还有几分活气。他大睁着眼,呆呆地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忽然门嘎吱一响。

俞泽的耳朵微动,紧接着亮光就像刀子一样刺了进来。俞泽痛苦地眯了眯眼,他艰难地侧过身去,却被人强行按了回来。

东厂的番子斥道:“干什么呢!还不快起来答话。”

俞泽紧闭着眼,有气无力道:“我说了,把我妹妹带回来。我们才有谈条件的余地。”

“俞氏已经身死。”一个陌生的声音陡然响起。

俞泽浑身一震,他霍然睁开眼,无数的光束如同箭矢一般扎进他的眼眶,刺破他的眼球。他感到一阵剧痛,却不知是来自眼睛,还是来自心中。他的魂魄好像飘在了浩渺的天穹,又好像坠入了幽深的地府,他茫然着、呆滞着,如同一尊石像。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眼中才缓缓淌下两行热泪,就如流星一般,飞快地划过脸颊,消失在松软的枕头里。

可就在这时,密探潘云皋的一句话,又将他拉回了人间:“我们可以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但前提是,你得把该吐的,都吐出来。”

半晌之后,俞泽才给了答复:“先让我看到她。”

番子气急,他没想到此人到这时还敢谈条件,他拔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怒骂道:“你他妈是不是给脸不要脸!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他妈还敢跟老子们唧唧歪歪,你找死是不是!”

俞泽空洞洞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他:“有本事你就杀啊,杀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吓得满屋的人一跳,就在他们正要发作时,俞泽却忽然狂笑起来:“你们不敢,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永远别想知道,李越到这儿来,究竟做了什么。既然都大老远来这一趟,何必这么没耐心呢?让我去看一眼死人。”

他忽然顿了顿,才继续沙着嗓子道:“也不费你们多少功夫。”

潘云皋面无表情地看着俞泽。俞泽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藏在被子下的手却渐渐汗涔涔一片。就在俞泽浑身发麻,忍不住颤抖时,潘云皋才缓缓开口道:“看一眼死人的确不费什么功夫,再宰一个你对我们来说,亦是轻而易举。你这般狂妄,莫不是忘了,李越还有随从随行。他们知道的,只怕比你要多得多。”

俞泽梗着脖子道:“可他们却不是你们能随意抓的小老百姓。”

潘云皋道:“只是多费些力气罢了。所以,你不要得寸进尺,再多折腾,我们就换人查问,索性送你们兄妹地下团圆,明白了吗?”

他拍了拍俞泽的脸,发出清脆的声响。俞泽咬牙道:“明白了。”

当晚,他就上了东山。冷峭的夜风轻轻一吹,寒意就穿过棉袄直透进骨子里。太监们大摇大摆地走到一处,用脚跺了跺道:“就这儿了。”

俞泽茫然地看着新翻的黄土,发疯一样地扑上去,开始用手扒土。土石划破了他的手掌,很快就出现伤痕。幸好盖得土层不厚,很快,俞泽就看到了尸体。准确得来说,是尸体们。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土坑,居然紧紧堆着十几具的女尸,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草席。

而他的妹妹俞洁就躺在最上方,俞泽哆嗦着掀开草席,只见她浑身赤裸,满身都是泛着乌青的伤口,甚至连乳房都被割去了一只,只留下一个碗大的血洞。

俞泽的咆哮嘶吼都被东厂的番子用布条堵在了喉咙中。他在泪眼模糊中,看着他们飞快地把土盖上踩实。他想伸出手,再触碰她最后一次,却像只死狗一样被强行拖走。

回到小屋后,俞泽就下定决心。他对潘云皋道:“只要你肯帮我报仇,我什么都愿做。”

潘云皋露出满意的笑容:“很好。我们的要求其实很简单。”

刘瑾利用俞泽,并非是全然的脑子一热。他虽想弄死月池,也愿意付出代价,可并不想拿自己的命去填。所以,他要极力撇清自己的责任。潘云皋先找来与俞泽体型相仿的男尸,给他穿上俞泽的衣衫配饰,又根据俞泽所述,在这具尸体上用刺青伪造胎记。伪装完毕后,东厂的探子就把男尸和俞家的仆从一起丢回乱葬岗。

刘瑾心知肚明,这样大的事,朱厚照决计不会只命他一边负责,圣上一定会同时派出锦衣卫,以便双管齐下。只要锦衣卫先一步找到“俞泽”的尸体,他届时就能咬死不关自己的事,至多背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并且也能让朱厚照和李越放松警惕,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第一步要完成并不难,毕竟早在英宗皇帝时,东厂就在王振的带领下,死死压住锦衣卫一头。接下来就是第二步,杀了汝王世子。

这一日,他在身边人的撺掇下,去了象姑馆。所谓象姑馆,就是男妓院。世子驾到,自然是包场。朱厚烇做寻常打扮,头上戴着貂鼠暖耳,一身紫羊绒褶子,足蹬粉底小朝靴。他刚刚入内,周围的随从就麻溜地开始擦桌子,摆上自带的坐褥、茶具种种。

象姑馆的老鸨对这架势早已司空见惯,她忙上前赔笑道:“爷今儿来得正好,我们这儿又有新鲜货色了。”

朱厚烇翘着腿道:“噢,皮相如何?”

老鸨笑道:“那叫一个俊呀,仙女下凡都不过如此了。”

朱厚烇笑骂道:“是驴子是马,还不拉出来溜溜。”

老鸨忙福身道:“是——”

很快,一队身着女装,涂脂抹粉的相公就步履款款走了上来。他们一个个上前给朱厚烇见礼。到第三个时,朱厚烇看着这一张脸,莫名觉得有点熟悉。他不由撇过头道:“你们来瞧瞧,这张脸,是不是有点面善?”

他身边的小太监纷纷凑过来道:“是有点。有点像前些日子那个……”

“没错,王府里是有一个,像是那个谁来着……”

“爷,一时记不起了。”

王府进来的女子太多,死去的女子更多,以致这一群人根本忘记了俞洁的模样。对他们来说,虐杀一个女孩,就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不值得放在心上。

俞泽见到这幅情景,心中的最后一丝害怕畏惧也消失殆尽了,他紧紧攥住了大袖中的凶器,眼中光华一闪而过,他已经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了,罪魁祸首凭什么还能大摇大摆,继续逍遥?

朱厚烇一抚掌,忽然道:“想起来了,他像那个傻子!那个傻子可真够蠢的,连飞镖都不会躲……”

一语未尽,一只匕首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插进了他的眼窝里,一时血流如注。朱厚烇的惨叫几乎要划破天际。俞泽看着他恐惧扭曲的脸,想到了他的妹妹,他想:“小洁在死前,也是这样吗?可惜不能再捅他几刀了。”

俞泽飞快地拔出匕首,对着他脖子上的大动脉就是一下。这是东厂的番子教他的,他在小屋里用鸡鸭练习过多次,所以一下就扎准了。鲜血这下就像喷泉一样射出来。

朱厚烇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倒下。人群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张牙舞爪,如同扭曲的暗影。俞泽立在原地,不逃不躲,如释重负,他的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一丝笑意:“我以为王孙公子尊贵无匹,死相也该更别具一格才是,怎么如今看来,与我们这些贱民也别无二致呢?”

朱厚烇倒在血泊中,他瞪大了眼睛,在极度的愤怒和恐惧中断了气。一个变态杀人犯的死亡,在五百年后是人人拍手称快,可在五百年前,由于他的身份血统,使得是非颠倒、黑白不明。

毕竟在大多数人眼中,哪怕再死上十倍的贫贱女子,也不及汝王世子殒命的事大。

卫辉掀起的惊涛骇浪,由此蔓延开来,动荡整个大明官场。而在京城,朱厚照正打算为月池举行冠礼。

他不断同礼部尚书胡搅蛮缠。他道:“李越就像朕的亲子一样,朕一个做父亲的,怎么就不能在太庙里替他举行冠礼了?”

老尚书张昇一脸无语,他已经不想掰扯李越和他的关系了,只像复读机一样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万岁,这与礼不合。”

朱厚照拍桌子道:“礼还不是人定的,朕说合难道还不够吗!”

张昇睁着一双死鱼眼:“请万岁恕罪,臣斗胆直言,委实不够。万岁如非要如此,还是先允臣告老还乡吧。”

朱厚照气急,他是想给李越长脸,又不是想给他拉仇,他换了个说法:“有道是家国天下,李越对朕有臣子之情,朕自然当行君父之道。他是孤儿出身,连家庙都无,如若朕不为他筹谋,难道要让他在那小屋子里行冠礼吗!”

张昇这倒是有些动容,他思忖片刻道:“万岁,臣有一两全之策,既不违礼制,又全人情。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臣也曾为李越授业,不若就让他在臣家的宗庙中完成冠礼吧?”

朱厚照一时瞠目结舌,半晌他才拍案而起:“呸,想越过朕去给李越当爹,你痴人说梦!”

张昇:“……”

人间荣贵无如此

明明怕得要死,却还坚持做下去,这才是李越。

可怜的礼部尚书深觉无能为力, 最后还是只能抬出李东阳这尊大佛。李阁老冒着一片肃杀,出了内阁衙门,去见朱厚照。

只要没有公务, 皇帝是一定会出门的, 李东阳只能绕一大圈去阳德门。这里的一大片空地,被太监们一天数次地泼水, 冻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朱厚照小的时候是坐在拖床上,让太监们拉着他在冰上飞驰而去。现如今他长大了,自然要玩些新花样。

他带着狐皮风帽,披了一件翠云裘,此裘以金线、翠鸟羽和孔雀羽织成, 金线是由真正的黄金制成。金块被重捶为金箔,金箔被剥出金丝, 金丝再和蚕丝一起捻搓,才能制成一根金线。翠鸟羽和孔雀羽都是南方的贡品,翠羽鲜蓝亮丽,孔雀羽更是金碧辉煌,这两者与金线合织,真真是灿艳无匹。李阁老只是远远一望,就觉老眼都要被闪瞎了。

他站在冰池旁看朱厚照踩着冰刀, 在冰上飞跃跳动,仿佛看到了一只大孔雀在起舞。李东阳一时忍俊不禁, 但他忙捋捋胡子,将唇边的笑意压下去,开始鼓掌叫好。

朱厚照听到声响, 回头见他在, 暗吃了一惊, 心道李先生一向最有眼色,若无急事,绝不会来打扰他。他忙一蹬脚,唰得一下就滑到李东阳眼前。李东阳颤颤巍巍地撩袍准备跪下,朱厚照伸手扶住他,道:“免了,可是出了何事。”

李东阳一脸慈祥地看着他:“万岁莫急,四方并无急报,是老臣今日有一小事,想来向万岁请旨。”

朱厚照一怔,心中讶异非常:“李先生说来听听。”

李东阳道:“启禀万岁,乃是李越加冠一事……”

朱厚照挑挑眉,他就知道,张昇这个老家伙,让他办点事推三阻四,去告黑状拉帮手,倒是麻利得紧。他眼珠一转就道:“先生且慢,咱们入内再说。”

俩人入了殿中,李东阳正待开口,眼前忽然被摆上了一碟黍面枣糕。朱厚照面前却是一碟脆团子。李东阳一愣,面露为难之色,黍面枣糕最是黏牙,为何会给他上此物……他忽然回过神来,这是暗示他闭嘴呢。

他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对朱厚照道:“李越与老臣有师徒之谊,老臣亦爱重其人品。他此次外出巡查,亦颇辛苦,万岁有心嘉许,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凡事过犹不及。依典制,唯皇太子能于文华殿设冠席、醴席,李越只是臣子,如此过分抬举,反而引人嫉恨,于他无益。”

朱厚照不以为然:“若相差无几,他们确会嫉恨,可若是天壤之别,他们便只能仰望了。”

李东阳万没想到他竟会这么说,他思忖片刻道:“万岁此言差矣,权势惑人,利欲熏心,丧心病狂之人虽少,却并不是没有。”

朱厚照理了理他碧彩闪灼的裘衣,漫不经心道:“先生也身居高位,难道不知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再者,他们又岂会是李越的对手。”

李东阳被堵得一窒,他有心想说双拳难敌四手,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但转念一想,以小皇帝之自负,岂会听得进去。

他暗叹一声,索性话风一转:“老臣近日读《庄子》,颇有所获。昔年有海鸟飞至鲁国。国君大喜,将海鸟接至太庙,供美酒为饮,备猪羊为食,奏九韶为乐。海鸟享受这样的荣宠,却眩视忧悲,三日就一命呜呼了。海鸟好山林之趣,畅游之乐,鲁君将己之欲,强加于海鸟之上,故而才会出此等事。鲁君前车之鉴犹在,您既想厚待鸟,如何不问问鸟自个儿的意思呢?”

内阁首辅和礼部尚书之间的差距就在此处了。这话的确说到了朱厚照心底。朱厚照认为,世上只有李越最知他的心,而他自然也是最懂李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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