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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1 / 1)

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李越,那两个妇人,即便是拍马都赶不上他。她们或许也知道,李越手上有三个螺,两只分别在食指,一只在左手小指。他的耳后有一颗小痣,眉心也有。他平日喜吃甜淡之食,可心情不好时,也会用些重油重辣之物,但无论如何郁闷,绝不会喝得酩酊大醉。他平日无聊时不会时常外出,要么是躲在屋里看话本,不仅看华夏的,还会看洋人的,要么是去动一动,或是打拳,或绕着院子跑上几圈。他睡觉时习惯穿睡袜,然后缩成一团。他睡得一直很浅,只要有动静,即刻就会醒。但如是种种,都是外物而已,李越内心的志趣、魂魄的所向,又岂是无知妇孺能明白的。

他在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发觉了李越的不寻常。他具备儒家君子的显著品性,出身贫寒却不慕名利,身居高位却不改初心。但他身上却有一个君子断断不会有,也耻于有的特性,他怕死。不论是整治外戚,还是压制勋贵,他都不想出头,都希望能躲在幕后运筹帷幄,生怕树敌太多,丢了自个儿的小命。可他又并非全然地贪生,有时候,他的胆子却比天还要大。

国境有灾害,他就敢想法子,从宦官手中刮钱去赈灾。朝堂内斗频繁,他就敢写文章,冒天下之大不韪请于科道官改革。京军家贫,生活无以为继,他就敢远赴草野,一查得田赋、盐政中的猫腻,非但没有装聋作哑,反而到他面前,把天都捅破了。

他是个怕死的聪明人,他难道不知道,只这一次,一旦走露消息,他往日的韬光养晦,明哲保身都付诸流水了吗?他是心知肚明的,可明明怕得要死,却还坚持做下去,这才是李越。

他在他心里,比那些追名逐利的小人更光霁,也比那些闷头往里撞的君子更灵动,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不是读书读傻的呆子,搭上一条命只是感动了自个儿,该做大事却一件都没办成。

这样的李越,他会想要什么呢?朱厚照岂会不知。可他却在李东阳满怀希望的眼神下,苦笑着摇了摇头:“海鸟想要的,朕给不了。国君与海鸟,所有与所求,都是天壤之别。朕只能给自己有的、能给的物件,您明白吗?”

李东阳的目光也黯淡下来,他又何尝不是一只翔鸟呢?他跟随了三代大明天子,为他们鞠躬尽瘁,殚精竭虑。皇帝也与他厚赐,他位极人臣,名满天下,可他所期盼的朗朗乾坤,却迄今没有到来。原来不是天子不明了臣下之心,而是天子与臣子所求的,本就是截然不同啊。

李东阳无奈地望着小皇帝,他道:“可是万岁,鸟翼系上黄金,鸟儿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他一语未尽,忽然恍然大悟,他们被名位所束,感动于君恩,虽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却还是会为皇帝的意旨去搏杀。这既是君主的机心,也是下臣的悲哀。

李东阳最终还是拿着一堆赏赐归家去了,朱厚照对他嘘寒问暖,连所赐的纻丝的花色都是他喜欢的。他看着这些珠玉锦绣,却不由老泪纵横。世上最酸楚之事,不是看不透天子的心术,而是明明看透了,却还是会为其中的三四分真心而打动,继而像春蚕一般,为大明王朝吐丝作茧,至死方休。

而月池的冠礼到底还是没有破格设在文华殿,而是传出消息来,经由李阁老再三恳请之后,要行于李家的正堂。身居三品,以首辅为正宾,李越的恩宠之厚,又令旁人侧目。

月池本人倒是无所谓,可贞筠和时春却很重视,她们前几日就去协助朱夫人筹备。而李东阳本人也很慎重,因为如今的冠礼比起周时已经要简化许多,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传统。此事若是他为李越私下操持,则依他们家的传统就是,可偏偏是朱厚照交办的,还要宴请四品及以上在京官员,这就不得不多多劳神了。

李阁老翻阅典籍,定下月池先于自家拜父母牌位,于李家正堂行嘉礼的流程。在牌位上,月池自然不会写上李大雄,而是刻上前世的父母和今世生母周氏的名字。到了良辰吉日,月池先着常服出内室,禀告父母的牌位。月池跪在了蒲团上,一仰头就看到了乌木牌位上两个熟悉的名字。

她本把此事当作一场闹剧,毕竟她前世今生加起来已经不小了,是皇帝想要热闹一下,所以她必须得热闹给他看。可当她真正跪在这里,看到牌位时,眼泪却在一刹那间夺眶而出。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前世父母的模样了,而今生的母亲,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她低着头沉默地起身,泪水只在地砖上留下点点的痕迹,明明已经失去很多年,以为已经习惯了,为何到了这种时候,还是会觉难过呢?

可惜加冠礼没有给她留下继续伤感的时间,她不得不立刻乘上马车,直奔李阁老胡同。宾客此时已经满堂了,李东阳的继子李兆蕃在门口等着她。一见她来,就引她入东室,让她着白色单衣入正堂。李东阳已然一身公服立在堂中,微笑着等着她。

月池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李东阳身前,由他为她戴上幅巾。月池感到一双带着薄茧的手在她的发髻上轻轻动作,李先生洪亮的声音随即也在她耳畔响起,他朗声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月池低眉行拜礼,又回东室去换上与幅巾相配套的深衣、履鞋,接着再跪回原位。一旁的赞者张昇替她拆下幅巾,李东阳则拿起了头巾再一次戴在她的头上,这一次的祝词则变成了:“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换了冠,当然也得重新更衣。月池换了一身蓝衫,足蹬绦靴入内。她里衣已经微微冒汗了,好在这已是最后一加。李东阳替她戴上了乌纱帽。薄薄一层乌纱,戴到她的头顶,她感觉眼前一暗,就像一朵乌云落在她的额上。她随即披上大红袍,束上金花带,足蹬靴茹,缓步入内。四周的宾客都发出了赞叹声,李东阳也是既欣慰又欢喜地看向她,为她赐字,字曰含章。

月池记得,含章出自《易传》,“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意指,含藏美德与才华,待时方显露,若秉此德去从政,必能大放光彩。这既是告诫,又是美好的期盼。并且其中的含字,还与她名中的越字相对。可见李先生是何等费心。

月池心下感念,她虽无父母,却有师长,她的神情越发恭敬,道:“某不敏,夙夜祗承。”

李东阳扶起她,他看着这个精采秀发的青年,心下感慨万千,他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紧接着,就是大摆筵席。宾客和乐,推杯换盏。

各级官僚都上前来祝酒,恭贺之语就同不要钱一般往外涌。这些人每个都腰金鸣玉,每个都比她年长,可其中绝大多数都要在她面前排成长队,等着在她面前弯下腰来,说几句吉祥话来与他交好。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亦不过如此了。看到这些人谄媚的丑态,再想到自己初到明朝时的苦况,月池一脸意气风发,喝得脸颊微红,心里却在想,真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在向一个女人低头。

时春就像老母鸡一样护在她周身,一朝宴席散了,他们谢过李东阳,就和贞筠带着她从角门回家。月池的眼睛明亮,神采奕奕,她自觉自己的神智无比清醒,可她一开口,就让贞筠觉得不对。

她说:“我今天是既高兴,又不高兴。”

这可不是李越一贯说话的口气,既上了马车,贞筠也放松下来,她忍着笑替她擦脸,问道:“为何这么说?”

月池凑到贞筠的耳畔,低声道:“我既欣喜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却遗憾并非是以真面目走到今天。我既欣喜做到了一些事,却遗憾做不到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太多了……”

贞筠心头一震,她环住了她的腰,轻轻拍着她的背:“急什么,你今日才刚刚加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咱们慢慢来,总会都做成的。”

月池苦笑着摇摇头:“可我活不到五百年啊。我活不到,光明正大地走到堂前,叫你们也能走出内宅,自由自在的时候了。”

贞筠慌忙地替她抹泪:“什么走出内宅,我在家里挺好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真的!上次是我骗你的,我只是舍不得你们,所以才闹那么大。出门太累了,特别是我裹了脚,根本走不动……”

不说则已,一说月池更是泪如雨下。这下连时春都惊住了,两个人一齐替她拭泪。时春开始拍着胸口保证:“我们下次一定一块出去。她走不动,我就背她。你走不动,我也背你!别哭了,你今儿是怎么了?”

月池一面流泪一面笑着摇头,她搂住她们,轻声道:“我一定会尽力对你们好的。”

贞筠红了脸,也抱住了她:“肉麻死了。”

时春靠在她的肩上,她倒是一脸坦然:“我也会保护你们啊。”

她们抱在一起,坐在小小的马车里,仿佛就能避开外面的一切风雨。孰不知,在洪流滚滚而下时,一个家庭也只不过洪流中的一粒沙罢了。

汝王世子被杀的急报在月池加冠的第二日就传到了京城。天子为之震怒。

可惜祸福旦夕间

朕这个堂弟,行事的确过了头。

三法司齐聚的大厅中, 气氛无比凝重。自大明开国以来,还从未有亲王世子被杀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都御史张岐已是面无人色,他端着茶盅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以致于五彩小盖钟都在作响, 在死寂的大厅中,即便是这点儿声音都显得无比刺耳。张岐显然被吓了一跳, 他先是一哆嗦,满满当当的热茶噗得一声荡出来,烫得他手上一红。他的牙齿溢出了嘶嘶声,又忙咬牙忍住,忙伸出另一只手稳住茶碗。到把茶盅小心翼翼放在桌上时, 他已是出了一脑门的汗,却不由长舒一口气。

而另一方的大理寺卿周东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端坐在椅子上, 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得无比缓慢,整个人如泥塑木雕一般,仿佛这样就不用去直面朱厚照的怒火,去审查亲王世子被杀的案子。

戴珊和闵珪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见此情景,心下是既失望, 又无奈。好在司法系统里并不都是胆怯之人。监察御史曹闵就勇于打破缄默,开口道:“二位上峰容禀, 此事恐非三司会审能处置,不若上奏万岁,请行九卿会审。”

三法司平日也有分工, 刑部对在京犯事的平民和官僚进行初审, 大理寺对平民案件进行复核, 都察院则对官员案件进行复核。如有重大案件,则由三司会审,但如有特大案件,三法司也感觉做不了主时,就会去请示皇帝,以九卿会审来裁决。所谓九卿会审,顾名思义是以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再加上大理寺卿、都御史和通政使共同审理。

这话一出,倒无意中合了周东和张岐的意,一旦人多了,他们担得责任不也轻了吗?这二人忙连连附和,一叠声要去请旨。戴珊和闵珪对视一眼,心知这是的确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了。俞泽满门被杀,自己也身受重伤,却还能逃出生天,保住性命之后,居然还能混进汝王世子常去的象姑馆,携带利刃刺杀世子。这背后要说没人相助,杀了他们也不信。换而言之,这背后的水,深得可怕。

周东和张岐是怕死,戴珊和闵珪虽不畏死,也不想直直撞上去找死,多拉几个可靠的帮手,查明真相的机率也会大些。由此,几人迅速达成了一致,打算一齐进宫。

按理说只由三法司的长官进宫请旨便足够了,然而到了临上轿时,戴珊却回头道:“含章也同去吧。”

众人齐齐回头,月池立在最末处,魂不守舍,面白如雪。

戴珊叫了她好几声:“含章,含章?”

月池这才在同僚的提醒下想起了自己的表字。她忙敛容正色:“下官在。”

戴珊心下犹疑,此案虽大,可也绝不至于把李越也吓破胆吧,这是怎么了。戴珊面上不动声色,温声道:“你随老夫一同入宫面圣。”

月池眉心一跳,她躬身应道:“是。”

她家中的轿夫一听声响就机灵地将她的那顶小轿抬过来,动作熟练地掀开轿门帘,恭恭敬敬道:“老爷,请上轿。”

月池坐进了轿子里,思绪也随着轿身的轻晃飘到了九天之外。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她的预料了。俞家被灭门,俞泽失踪时,她就知晓,是有人要害她,并把幕后主使锁定到了东厂和刘瑾。于是,她先下手为强,在朱厚照那里提前报备,让他处置此事,封好刘瑾的嘴。朱厚照不仅杖责了刘瑾,还派出了锦衣卫,在乱葬岗带回了俞泽的尸体。她心中既有自责、惋惜、哀恸,又有几分可耻的放松,因为她明了,俞泽既死,这事就已了结了,再也没有人会泄露出她查探田赋、盐政的密事,她真正安全了。

可汝王世子被俞泽刺杀而死的消息,如一道霹雳,将她刚刚归于平静的生活又撕得粉碎。是谁,刘瑾?可朱厚照已下了死命令,她若出事,刘瑾必会给她陪葬。以刘瑾的狡诈,岂会如此不智,铤而走险,还搭上一个亲王世子,这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可若不是刘瑾,还会是谁?难不成是东厂和司礼监的大铛想来个一箭双雕,既害了她,又嫁祸刘瑾?亦或是勋贵和嫉妒她的文臣,察觉了此事,想以汝王世子和她的命,来警示朱厚照收手?月池阖上双眼,思索自己的敌人,可对爬得太高、太快的她来说,敌人太多,真是十根手指头都数不完。

正当她想得头晕脑胀时,轿子却停了下来,轿夫在外道:“老爷,到了。”

月池深吸一口气,她下了轿跟在上司们身后。并不是所有的臣子都能像月池一样,直入乾清宫东暖阁的,皇帝召见外臣一般是在武英殿。月池一入殿门,就知朱厚照已然发过一次火了。

宫里的规矩是不可愁眉苦脸,人人都要笑,小太监们尽管吓得要死,却还得笑吟吟地迎上来,领着大臣们入内,只是面上僵硬的笑意就像被浆糊刷上去似得,再配上他们惊恐的眼神,显得是那么的扭曲可怖。

戴珊等人跪在地上,喊了一声:“臣等叩见万岁。”

朱厚照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将手里玉虎重重磕在桌上。玉碎之声陡起,月池的心也随之一颤,随即,她就看到了一双登龙靴朝她走来。朱厚照在她面前顿了一顿,又走到了戴珊等人面前。他问道:“那个合该千刀万剐的杀才呢?”

闵珪回过神是在问俞泽,他回道:“启禀万岁,俞泽正在被紧急押解入京的路上。”

朱厚照道:“叫他们快!”

闵珪应道:“臣遵旨。”

朱厚照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他朗声道:“传旨,命礼部差人代朕去好生抚恤皇叔,厚备堂弟的丧仪。”

小黄门应声,快步奔了出去。朱厚照坐回龙椅上,又沉着脸不语。周东和张岐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戴珊暗叹一声,道:“万岁恕罪,老臣有要事启奏万岁。”

朱厚照道:“说。”

戴珊仰头道:“世子被害一案兹事体大,老臣请旨,以九卿会审,共理此案。”

九卿会审是惯例,戴珊完全没觉这一建言有何问题,谁知却被朱厚照打了回来。他转动自己手上的青玉扳指,来了一句:“此事押后在议。”

戴珊一愣,因为这一旨意和前一道的意思分明是相悖的,既然急急要押俞泽进京,为何不在京都备好审案事宜呢?他的嘴唇微动,开口道:“万岁,可……”

一语未尽,朱厚照就喝道:“朕说押后再议,你听不懂吗!”

戴珊被斥得目瞪口呆,他可是教过朱厚照的,又是老臣,朱厚照虽然恣睢,但对先生们还会留几分面子,这样劈头盖脸地斥责,还是第一次。朱厚照骂完之后,似也觉有点抹不开脸,他叹了口气道:“戴先生莫怪,朕实是……又惊又痛。”

戴珊还能说什么,当然是把责任揽在自个儿头上,说自己不该明知皇上心情不好时还来打扰。闵珪扯了扯戴珊的袍袖,几人又灰溜溜地告退。月池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这时也打算低头退出去。谁知,她刚刚起身,就听朱厚照道:“李越留下。”

月池又在张岐和周东羡慕的眼神中跪回原位,她算是知道戴珊带着她是为什么了。她耳畔响起了细碎密集的脚步声,这殿中的宫人和太监都在离去,紧接着,厚重的宫门在她身后嘎吱一声关上。殿中陡然暗了下来。

月池的心里仿佛塞了一块石头,她和朱厚照独处过多次,可从来没有一次让她这么心惊胆战。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而朱厚照却已走到了她面前,他蹲在她身前,盯着月池的目光如电一般,他问道:“是不是你?”

月池第一时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她直到对上朱厚照的眼神,才像被针扎一样清醒过来。他怀疑是她杀了汝王世子!她皱眉道:“您怎么会这么想?”

朱厚照仍旧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仿佛把她的皮囊都剖开,瞧瞧她心的颜色。他说:“俞氏死了。”

月池如遭重击,她不敢置信地看向朱厚照,朱厚照继续道:“是被朱厚烇凌虐而死。除了俞氏,他还以不同手法,杀了大概三百多个女子。朕这个堂弟,行事的确过了头。可即使如此,他也是亲王世子,不是什么人都能动的,即便是你,也一样。”

月池呆呆地看着他,原来小洁也死了,是因为她的退缩不作为,她才被折磨至死的。

月池的指尖微动,她想摸摸自己的脸颊,她记得那个甜如蜜糖的小姑娘还在这里亲了一下。她感觉眼中软弱的盐水马上就要沁出眼眶,却因求生的欲望生生忍了回去。她脑中飞快地划过了师父、贞筠和时春的面容,她不能放纵自己的情绪,她要忍,她要忍!

她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手心,牙齿也已经咬破了舌尖,她在刺痛中镇定下来,坦然地看向朱厚照:“臣纵然心痛,却也不敢拿自己全家的命去冒险。”

朱厚照把她的神色变换都看在眼底,他冷笑一声:“心痛?”

他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朕看未必吧。若朕再糊涂一点,有你初进京说得那一篇话,朕只会把矛头对准刘瑾,丝毫不会疑到你身上。如此,你就可一箭双雕,既替自己的心上人报仇,又除了刘太监这个眼中钉。”

天若有情天亦老

明明喜欢,却要伤害,明明知道,却要伪装。

刘瑾在朱厚照被册为太子, 搬到东宫时就跟着他了。他看着朱厚照从一个带着爪拉帽的光头小皇子,长到如今这个少年天子。在这期间,他做得最多的事, 就是揣摩朱厚照的性格心事, 然后投其所好。在此基础上,刘瑾对朱厚照性情的把握, 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超过月池。

他在朱厚照面前怂得太久了,有谁会想到,他只这一次,突然孤注一掷,要赌个你死我活。再加上, 他主动退出卫辉,让锦衣卫去捉拿俞泽, 更减轻了他的嫌疑。而李越则不同,他在朱厚照面前的正直修洁、智谋过人反而成了嫌疑之处。更何况,刘瑾还在朱厚照处将李越和俞洁一路的亲密,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在这样的条件下,以帝王之多疑,朱厚照自然而然也会把李越纳入怀疑的对象。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难以轻易拔出, 再加施肥灌溉,就能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 届时才是李越万劫不复之日。

往日都是月池利用皇权,旋乾转坤,今日居然被人以彼之道, 还施彼身。她脑中警铃大作, 道:“俞氏与臣不过同行而已, 何来心上人之说。去了刘太监,还会有张太监,高太监,臣岂会如此不智,虚耗神思?退一万步讲,即便臣鬼迷心窍,可以臣手中的人马,如何能与汝王府之人里应外合,找准时机刺杀世子?”

朱厚照的眉头微微舒展,可他还是道:“你不行,你的好友谢丕难道也不行吗?”

上次和谢丕合谋,著《功臣袭底簿》到底还是引起了朱厚照心中的猜忌。他一面希望她能建立自己的班子,更好地为他办事,另一面却还是提防她自己做大,威胁皇权。

月池已然感觉无比疲累了,她仰头看向他,问道:“谢丕当然能行,只可惜我和他的脑子里都不是稻草,明明都混进象姑馆了,为何不索性给世子喂点烈性春药,让他马上风而死,何苦让一个重伤初愈的人出手,还白白把自己给暴露了!”

朱厚照本已消去了大半疑心,却又被她语中对皇室的轻慢所激怒:“大胆!”

月池如梦初醒,她又忘了,自己在这里已经不能算人了,她只是皇权的附庸而已。她不能一面靠着皇权谋生,一面又对皇权万分鄙夷。她深深叩首,在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时,还能感受到朱厚照烈火一样的目光在她的背上灼烧。月池感觉喉咙都有些发哑,她沉声道:“皇上恕罪。”

缄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朱厚照半晌方悠悠开口:“记住你自己今日说得话,若朕查出你有欺君之举……别怪朕不顾多年的情分。”

我们之间真有情分吗?月池很想反问一句,但她还是忍住了,像往常一样。她道:“是,臣……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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