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道:“这么说,你们都是真心想留在这儿了。如有不愿意的,也不用勉强。我尽可在奏疏上向圣上奏明……”
她一语未尽,众人就信誓旦旦地开始表忠心。月池听得不由莞尔,她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知晓兄弟们的诚心了。大家伙放心,兄弟们既然是一片真心,我也不会叫大家都没了下场。这九边军镇虽说是乱了些,可乱才有我们表现的机会呐。往后,大家每个月的俸禄除了官中的一部分,还有我私房的一部分。”
秦竺道:“这怎么好意思,属下们怎能拿您的钱呢……”
月池笑道:“先别忙着谢。我的银子可不是那么好拿的。差事办得多,办得好,拿的银子就多。若是办砸了,可就一分都没有。”
衣带渐宽终不悔
我等自当兢兢业业,好讨御史的赏。
众人闻言又要齐齐起身, 月池拍了拍手道:“都坐下。我早说了,我这儿不讲究那些虚礼。大家齐心协力,踏踏实实为朝廷做事, 比说什么虚头巴脑的话都强。快坐下!”
锦衣卫们心下纳罕, 自宣德以来,官场中拜高踩低、阿谀奉承的风气愈烈。就连举人秀才逮住机会都要可劲摆谱, 可这位居然说自己不讲虚礼,也不乐意听奉承话。他们一时不知是真是假,竟有些进退两难。
还是张彩率先落座,他道:“御史说得是。我等自当兢兢业业,好讨御史的赏。就是不知, 御史打算命我们去做点什么呢?”
众人闻言又是一乐,月池给了张彩一个赞许的眼神, 她道:“万岁差我们到此,是因鞑靼年年犯边。有道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可对圣上来说,他是既不知己方,又不明敌情,这怎能不叫皇爷日夜忧心呢?”
张彩试探地开口道:“您是想我们去刺探这周边的情况?”
月池道:“正是。在座的人除了尚质外, 分为三小队,前两队人数多一些, 第三队人数少一点。第一队负责调查这周边的军事,兵士的多寡,军屯的数目, 训练的频次, 训练的内容, 周身的装备,收入的情况,有头有脸将领的境况、关系,俱要一一打探出来。”
“第二队负责调查这附近的民事,寻常农户、商户等收入来源有哪些,要交的赋税有多少,日常有那些大的难处。还有,这其中蒙古人占几成,汉人又有多少,与鞑靼的民间交往、通商状况如何,都要一五一十地探出来。第三队则是跟着我,要武艺拿得出手的,一来护卫我的周全,二来则是替我打探此地的文官与宦官的人品、喜好、私下往来。可都听明白了?”
众人齐齐应是,张彩更是举起纸道:“下官已经一一记清楚了。”
月池点头道:“很好。我会给你们三个小队分别挑一个队长,你们要在队长的主持下,于两日之内议个章程出来。具体来说,就是每队先定下本月的大任务,再将此分解到每日去,每日需完成哪些要务,都要白纸黑字地写出来。如有文书上的难处,就去寻张郎中。我看过之后,如无差错,从此之后就是按章程行事。”
众人一时有些愣神,像这样行事的老爷,这么多年还是程需得量力而行,不可拖延,也不可胡乱议定。如无意外情况,定下当日完成的任务,就要扎扎实实地完成。每日晚饭后,你们都要向我汇报情况。若是办得好或是提前完成了,就都有赏,队长额外加厚一分。月底往圣上的密奏也会一笔不漏地写下你们的功绩,如此日积月累,想要步步高升,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听得众人喜形于色,没想到,不仅有银子拿,还可以在密奏上表功,这可是天大的脸面,一时之间,大家伙都有踌躇满志之态。
月池见此状况,又是话锋一转:“我是真心把诸位当兄弟,大家同坐一条船,同享富贵是最好的,可为了免有些人鬼迷心窍,一时错了主意,我还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中若有谁办事不力,吃里爬外,我绝不会轻饶。你们都可互相检举揭发,如揭发属实,我都会重重有赏。若犯得是小过,还有将功赎罪的机会,可若是背主的大事,这里反正是两军交战之地,想来没几个人,也不算什么稀罕事。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被她突然的高声唬得一个激灵,忙起身声如洪钟道:“是,属下明白。”
月池满意地颌首:“很好。”她对时春使了个眼色,时春会意,提了长枪就去试诸人的武艺。
月池则与张彩到了内厢。张彩道:“御史高瞻远瞩、思虑周详,真是令下官佩服。”
月池侧头看他,学着他的口气道:“只是下官有一事不得不说?”
张彩一愣,忍俊不禁:“您怎么……”
月池挑挑眉道:“尚质一向是先扬后抑,我岂会不知。你是觉得哪里有疏漏?”
张彩道:“就下官看来,您在查探请报上是面面俱到,可在立功立德上却是暂无作为。您新官上任,如不烧几把火,怎么能让万岁和内阁看到您的用心呢?”
月池斜睨了他一眼:“你倒是胆子大,就不怕火烧得太大了,烫着了自个儿。”
张彩道:“所以,咱们得挑那些看着势大,其实是空架子的柴火堆来点呐。”
月池道:“那此事就交给你了。你去看看,有些要务是咱们可以立即上手的。”
张彩躬身应道:“下官遵命。”
月池笑道:“尚质文采风流,又深谙为官之道,想来日后的成就,还会在我之上。”
张彩心念微动,他道:“下官不敢妄想,只想着,若是能离您近一点儿,就心满意足了。”
在他心里,离她近一点,只怕就是离皇帝近一点吧。月池意味深长道:“咱们不是已经站在一处了吗?”
张彩眼中焕发出光彩,语声都轻快了不少:“是!”
“好了。”月池甩了甩胳膊,“我继续去养病了,等你们查得有些眉目,我也可病愈去走马上任了。”
月池在这厢装病,可消息传回京里,却让众人是误以为真。贞筠时常与朱夫人在一处,尽管月池的信里总是报喜不报忧,可她还是从李东阳这边得知了她久病未愈的消息。她急得日夜难安,当即就要运一车药材和大夫去给月池看病。
朱夫人是将门虎女,对宣府的情形有所了解,忙阻止道:“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宣府镇还不至于连大夫和药材都找不出。再说了,葛院判都亲自去了,也不需旁人出手。想来是含章底子单薄,所以才将养的久了些。依我看,不若送些珍贵的滋补品和大毛衣裳去,说不定还见效些。”
贞筠豁然开朗,当下就去药铺采购。婉仪从庆阳伯夫人处闻讯,忙唤贞筠入宫,把她之前准备的行装都拿了出来,还对贞筠道:“近日想是有使者入宫,万岁赐下了不少贡品,你拣合适的,都给李相公送去吧。”
贞筠颇不好意思:“劳姐姐准备了这么多,怎好再拿万岁的赏赐走。再说了,我已问过大夫了,大夫说相公他先天不足,虚不受补,只可服些平补、清补之品,譬如海参、鱼胶、燕窝之类。姐姐这里的,也未必用得上。”
婉仪闻言大喜,她忙唤香蕙道:“这可巧了不是。万岁正赐了海八珍、雪参、白芍和一大包血燕下来。香蕙,还不都取过来,再去叫一个太医来,瞧瞧哪些是李相公能用的。”
太医院来了一个王太医,细细看了之后,不仅指出一大半补品都是李越能用的,还主动道:“这可太巧了,下官近日刚配了些丸药,其中补中益气丸、人参养荣丸、当归养血丸等,都对李御史平日的保养有所助益。如恭人不嫌弃,下官回去就去取一些送到府上。”
贞筠受宠若惊:“这,那就多谢太医了。我一定亲自登门致谢。”
王太医拱手一礼道:“恭人客气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下官有机会为娘娘效力,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婉仪闻言,赏了他两匹宫缎和两对金银锞子,王太医千恩万谢地回去了。婉仪还特地嘱托贞筠:“拿了药之后别傻傻地就送过去,最好找外面的大夫看看,再拿猫儿狗儿试一试,谨防有人下毒手。”
贞筠悚然一惊:“对啊。我们与他素无交情,他这么献殷勤,莫不是有意要害人?要不还是别要了吧。”
沈琼莲在一旁冷眼旁观,心里早猜得七七八八了,她道:“娘娘和恭人且听臣一言,二位终于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是件好事,但凡事也不必太过畏首畏尾。王太医在宫里当差,身家性命不过是娘娘一句话的事,他岂敢提着脑袋冒此大险呢?”
贞筠道:“依先生的意思,是用得了。”
沈琼莲微微点头,她腹诽道,想来不仅是用得,还是顶好的药,不过这就不用告诉她们了。她板起脸问道:“您二位近日的功课做得如何,可不能因奔波,就荒废了学业。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今儿就来考较一番。”
婉仪和贞筠面面相觑,只得应了声是。贞筠那日大闹坤宁宫,因得沈琼莲相劝才逐渐相通。自那以后,她就对沈琼莲格外佩服,得知沈女官在教皇后读书,就表示自己也想向沈先生请教。沈琼莲于是教她们读史。“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沈琼莲可谓用心良苦。但贞筠素来是个急性子,她便问沈琼莲,可有一学就能派上大用处的知识。
沈琼莲哭笑不得,后被她缠磨得没办法了,便教她读明代各位先帝的祖宗教法。这些东西份量十足,又十分拗口。沈琼莲却道:“祖宗二字重逾泰山,虽说是家法,却无异于国法,熟谙其解读方式,就相当于握着一把尚方宝剑,你以为,庙堂上的那些大臣,是怎么劝万岁纳谏的?”
贞筠听了进去,从此日夜苦读,从最开始的磕磕巴巴,到如今的对答如流。沈琼莲素来严格,可见她眼底一片青黑,也不由劝道:“凡事不可太过了,熬坏了身子骨,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贞筠笑道:“学生只是怕,书到用时方恨少啊。先生,您看我在《皇明祖训》上的火候够了吗?”
沈琼莲失笑:“这本书再如何用心也不为过。不过接下来,你可以开始读太祖爷的《太祖宝训》了。”
贞筠喜不自胜,忙福身一礼:“是。”
婉仪在一旁看得不知是何滋味,一方面她佩服表妹的拼尽全力,可另一方面,她却不由满心酸楚,因为她自己根本连拼尽全力的机会都没有。她心中仿佛有烈火在灼烧,让她也忍不住对沈琼莲道:“先生,我也想学这些。”
谁知,沈琼莲却道:“娘娘与恭人的身份不同,恭人是为应急救险做准备,而您是皇后,要时刻谨记,后宫不可干政,您只能在幕后规劝,却不能贸然动作,否则会适得其反。”
婉仪如鲠在喉,贞筠还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道:“姐姐为我们夫妇做得已经够多了。相公那么厉害,再加上有我这个贤内助,一定能很快回来,你就别多操心了,还是去照顾好皇上。皇上的病要再不好,太后那边又有话数落了。”
是啊,他们是夫妻,而她是皇后,皇上才是她的丈夫。可他们夫妻之间,却只有至疏,不见至亲。婉仪深吸一口气道:“皇上近日在武英殿频繁召人,我怎么好过去。就算是老娘娘问,我也是这句话。”
贞筠一愣,她紧张地问道:“姐姐可知是见什么人?”
婉仪也不由皱起眉:“我仿佛听了一耳朵,像是各部的庶吉士。怎么,他们会对李相公有害吗?”
沈琼莲悠悠道:“李御史一走,空出的缺来,总有无数人想要补上。”
贞筠面色如土:“而在贬了那么多人过后,皇上也需要培养新的臣子。”
沈琼莲点头道:“前天,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被擢升为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要务。先见庶吉士,又添人入内阁,果真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婉仪只觉心惊胆战:“那李相公,他还……皇上难不成是……要彻底舍弃他?”
沈琼莲叹口气道:“这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不论是在外朝,还是在这后宫,有用处的人才能长长久久地留下,而无用之人只会被丢弃,毕竟再深厚的情谊,也有被磨光的一天。”
沈琼莲望了一眼散落在桌上的各色补品,“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爱恨其实只在一念之间,而帝王之爱本就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五天后,朱厚照下旨要亲阅东官厅,而收到大件药品和服饰的月池亦准备走马上任,烧她的第一把火了。
为伊消得人憔悴
李御史重重将茶碗磕在桌上,道:“够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将养, 刘公公的体态倒是有了几分昔日的风采,只是神情上远没有往昔的自信张扬。他穿着一身丝绵衣裳,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你再说一遍, 让我去做什么?”
月池不由失笑, 她把茶碗放在一旁,笑道:“去收钱呐。这不是您老做惯了的事吗?”
“可、可是, 今非昔比了啊。”刘公公往日以收受贿赂的方式替朱厚照敛财,可那时他是东厂督主,是为皇帝做事,但是今日……
月池道:“您老如今还是东厂督主,还是为皇帝办事啊。”
刘瑾眼前一亮:“你会这么好心, 肯让我将收到钱全部送回京中?”
月池拈起一块白糖糕:“当然不会了。我这里也是离了钱寸步难行。”
听他提出要求,刘瑾反而放下心来, 能让他做事就好,就怕把他一直晾着。刘公公眼珠子一转,他腆着脸道:“这送钱毕竟是暗地里的事,如想让张永等人忌惮,您还得让我在明路上露露脸呀。”
时春坐在一旁不敢置信道:“你的脸皮究竟是什么做得?你把我们害成了这样,居然还好意思找我们帮忙?”
刘瑾翘着二郎腿,流里流气道:“昨日种种, 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以前是害过李御史, 可你们也是坑过我啊。如今,是张永和谷大用要害咱们俩,咱们应该同舟共济才是。”
月池都被他逗笑了, 她道:“您老有这份心胸气度和能屈能伸的本事, 难怪能在宫中屹立不倒这么多年。”
刘瑾摆摆手道:“我哪里比得上李御史你年少成名, 我也是到了不惑之年,才悟出了这份真谛。”
月池扯了扯嘴角:“不说闲话了。我只能说,人生地不熟的,要露大脸的机会,即便我给,你也不敢上,倒不如稳扎稳打,从营建铸造等小事入手。”
刘瑾略一思索,事到如今,皇爷将他作为弃子,魏彬迟迟不来消息,他也只能先应下李越,等他脱了这牢笼,再慢慢想重得圣心的办法。于是,他是一口应下:“没问题。老刘我一切唯李御史马首是瞻,您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
月池抚掌道:“好得紧,那就静候我的消息吧。”
至此,刘公公就开始和宣府等地的宦官频繁交往,今天踏青,明天钓鱼,刘公公尽量将人带到山野之中去,寻些野趣。一是免得在城里闹得太扎眼,又惹得圣上不喜,二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外出的境况,也是能让张永等人忌惮。他每晚拿着银钱礼物,累到腰酸背痛回来,旁得不说,倒是把身子骨又练结实了。
而月池这边,她让张彩去瞧瞧,哪里有尽快能上手的要务。然而,她来此的声势太过浩大,一方面让这上上下下不敢小瞧,可另一方面也让他们不敢说实话。他们料想,原本巡按御史就有弹劾之权,她这么一个近臣来此,若是哪里看不顺眼,一本参上去,还不是一参一个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瞒得密不透风安全些。
是以,这些官吏是无微不至地讨好张彩和她,可一谈及公事,就是兜圈子、打马虎眼、拿一些小事搪塞,比如府学中的训导不足、学子惫懒等等。张彩去时为了取信于人,已然放出话去,此刻也不好自打耳光,只好一一去处置。他陷入了繁琐事务中,每日虽也累得不行,可仔细一琢磨,竟也没办成几桩要务。
月池心知,这从上往下的路早已被堵塞,为今之计,只得从下往上。然而,她的身份,却使得从下往上的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百姓和官员最主要打交道的方式,就是告状。
可根据《大明律》,越级上诉,是不被提倡的行为,如非要越诉,那么原告就得挨五十大板。而她作为巡按御史,是代天子巡狩,所到之处犹如天子,实际却不是天子,民众若想到她这里来告状,就得先挨上八十大板。寻常老百姓,如无血海深仇,怎会愿冒着性命危险,去吃这种苦。
月池思来想去,打算先召集乡绅,看看此地的风气。住在宣府城西的马员外一早就起了身,准备去拜见京里来得天官。他昨日已然再三检查,本以为肯定是万无一失,可今早临走时,还是发现了纰漏,居然还是大纰漏。他没准备美婢!
马员外捶胸顿足:“我这脑子是怎么长得,老爷们哪有不好色的!这没送美婢,若是惹得他记恨,不是把全家都坑死了!”
他的老婆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全家人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最后才一合计,把家里的丫头全部都叫了过来。马员外抓紧时间,沙里淘金,总算挑出两个略平整脸的,急急带上了车。
他到了巡按察院后,就在差役的指引下,绕过公堂,等在了知味堂前。一众宣府附近的乡绅都在此等候。马员外环顾了一周,只觉心都凉了半截,因为人人都带了女子来,就属他家带得最丑!
马员外额头沁出密密的汗珠,险些就要一头厥过去。但是一想到一家老小和族里的境况,他才勉力支撑着,他心道:“等御史老爷一来,我就请罪,说我回去一定再挑好的送来。应该没事吧,应该没事吧……”
他正如坐针毡时,就听差役道:“李御史到。”
马员外忙和众乡绅一块起身作揖,接着就听见一个柔和的声音说:“免礼,都坐吧。”
马员外战战兢兢地坐下,微微抬眼去望这位京里来的御史,果然如瑶林玉树一般,让人一见难忘。可谁知,这位御史在环顾一周后,却沉下脸来。马员外一惊,难不成是看到他送得人不好了?”他决定开口为妙,忙起身道:“李御史远道而来,辛苦了,这些都是晚生等和乡亲们的一点小心意,还望御史您先笑纳。粗陋之处,还请您宽宥一二,下回面见御史,晚生一定好好备礼……”
草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