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禹城打开了手机的地图定位,虽然已经出了茶港镇,但还在金泽湖沿岸。
“走啊,老薛。”杨纾凛在车门外招呼着,“怕我吃了你不成?”
“等一下,”薛禹城在座位旁摸了一阵,找到了一根手电筒,“我拿手电。”
“别担心,我带了。”
晚风吹拂,湖面在月色下轻轻摇曳,微波撞到了岸边的芦苇丛,迅速散开,发出哗哗的水声。适应了夜晚的黑暗之后,薛禹城才发现原来地方并没有很偏僻,至少站在水边还能隐约眺望到对岸茶港镇沿湖的点点亮光。
第二天就是大闸蟹开捕节,今晚的蟹农仍在紧张地为开幕式的准备工作进行最后的预备。
“今天的月色真美。”薛禹城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抬头仰望闪烁的繁星。
旁边的杨纾凛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赶紧补了一句,“我不是在借用川端康成的话表白。”
“我知道。嘘,声音小点。”杨纾凛做贼似的低声说,“脱鞋。”
“什么?”薛禹城觉得杨纾凛口里出来的话没法让他小声,但他还是尽量压住了嗓音,“你想干什么?”
借着月光,杨纾凛将脱下的鞋袜放在了一旁,她将及膝的裙裤继续向上挽起了一些,露出修长的大腿,“听到螃蟹吐泡泡的声音了吗?”
薛禹城噤声不语,风吹稻浪,沙沙的声响之下似乎确实还有不时冒出的噗噗声。
杨纾凛打开手电,慢慢向浅滩走了过去,然后立在原地不动,等了一会儿。
从水草摇曳之处和浅滩的泥洞里,一只、两只、三只,个头小小的小螃蟹成群结队地爬出来,朝着手电打光的方向聚集。
“来了!”她兴奋地转身,朝着岸上的薛禹城挥了挥手,“过来用你的手电照一下。”
薛禹城在高处用手电向水边晃了晃。
“不是啦,定住!”杨纾凛不回头,手在空气中舞了舞,“不要晃啦,笨死了。”
随着光柱固定,有的小螃蟹迅速躲回了洞里,也有一些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
“咦?”薛禹城弯下了腰。
螃蟹有趋光的本能,夜晚会向有亮光处聚集,但是它们又怕强光。
薛禹城手里的夜行专用手电瓦数高,猛一照,就会使逐光的螃蟹因暂时失明而定在原地。反应快一些的赶紧回转,反应不过来的就被光定在了原地。
杨纾凛弯腰,在清澈的水中捞了两把,捏着手举起了小小的螃蟹,笑着将手伸向薛禹城。月光照在的脸上,覆上了一层柔光。
“快看!”
薛禹城伸手接过,发现这是本地人称作螃蜞的小螃蟹,蒸炒都嫌小,农村人家经常会用来捣成蟹酱。
“你不下来?”
“这个怎么办?”
“丢了呗。”杨纾凛忍不住大笑,“怎么,你还要捡回去煮了?”
薛禹城朝着浅滩迈了一步,湖水立刻包围了他的脚踝,没有想象中那般冰冷。他举起手电,朝脚边照过去,两只爬行中的螃蟹立刻停住了,就像中了小妖精的魔法似的。
--------------------
蟹黄灌汤包(1)
================================
暑气消散之后,秋意一天深似一天。人们在盛夏减退的食欲随着秋风一同回归,席卷全城。心里想着少吃点儿,嘴巴上却一刻也闲不住,秋膘就这样一层一层慢慢贴起来了。
这段时间,无论是如园还是江南稻,都比前段时间忙碌。做饭阿姨也来得少,因为很难赶上江菀柔和陆迦南同时到家,必然有一个得吃冷饭,还不如索性在外面吃好再回家。
这天,江菀柔早上跟着陆迦南一起来如园餐饮上班,在研发中心捣鼓了一天,晚上实在没有力气再加班。
差不多到了下班的点儿,她跑到楼上的总经理办公室,敲门进去,正赶上陆迦南眉头紧锁地在接电话,语气挺冲,“我知道了,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吧。”
虽说陆迦南不是没脾气的好好先生,但结婚以来,江菀柔在家里很少见他发火。不过每周两三趟来如园的时候,偶尔会见到陆迦南比平时烦躁的模样。
无论老板还是普通员工,谁都逃不过工作的折磨。
她有些局促地等在了门口。
“有事吗?”陆迦南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江菀柔走近了一些,“晚上一起回吗?”
“我现在要去我爷爷那儿挨骂,你先回去吧。”
“我没开车过来。”她想了一个借口。
“我找人送你回去。”
“我不想自己回去。”
陆迦南盯着她看了两秒,表情依然没有舒展开,“你确定?”
“是的,你走的时候喊我一下。我先下去收拾,你继续忙。”
一出门,见到小助理从旁经过。江菀柔拦住对方,轻声问道,“你们陆总今天心情不好?”
小助理朝着门的方向扫了一眼,“应该是供应商的事情吧。”
“吴老板?”
“各种各样的,他嘱咐我不要随便讲。”
“连我也不能说?”
“您还是直接问陆总最方便。”小助理笑了笑。
“好吧,你去忙吧。”口风紧是好事,江菀柔只得放他走了。
到了爷爷那边,才发现他老人家的怒气值比想象中高了不少,阴沉着一张脸,全然没了平时笑眯眯的慈眉善目。
江菀柔先是和爷爷寒暄了几句,挨着陆迦南在餐桌旁坐下来。
保姆做了一桌子螃蟹宴,清蒸大闸蟹、蟹粉鱼翅羹、蟹粉狮子头、蟹酿甜橙、蟹黄汤包……忙了一整天,明明胃里空空,但爷孙二人之间凝滞的空气成功地压制住了她的食欲。
“听说,你要把吴老板家的螃蟹给换掉?”
“这回,您又是从哪儿听来的?”陆迦南擦了擦手,举起手边的蟹八件,不急不慢地撬开了大闸蟹的蟹壳,送到了爷爷的面前,“你看,我们家的大闸蟹用的还是吴老板家的。”
陆迦南没有撒谎,大闸蟹的长期合作供应商阳临镇吴老板并没有被换掉,至少有效期间内的订单仍在照约而行。
不过,陆迦南确实有意在原有基础之上加入其他新的供应。为此,如园酒楼近期公开了下一年度的食材采购项目招标。
只要有意向参与竞标的商家,都可以按照要求提交投标和报价材料。等到截止日期,如园将对符合初选条件的商家的报价、规模、业绩等企业状况进行评估,依照评分标准择优确定明年的供应商名单。
照江菀柔在大企业工作的经验来看,这是标准的招投标采购流程,并无明显的不妥之处。
不过,对阳临镇的大闸蟹头号供应商吴老板来说,这是年轻、不懂人情世故的如园少东家以公开形式对阳临镇大闸蟹进行的羞辱。
江菀柔有点儿后悔,那天和杨纾凛他们吃过午饭之后,自己应该跟着陆迦南去阳临镇的。
虽然她去不去对事情的发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影响,但如果她有跟去的话,至少现在还可以作为了解经过的当事人,理直气壮地帮陆迦南辩驳几句。
“吴老板说,和我们合作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说不续合同。”
“哪里会有没有竞争的市场呢,市场就是优胜劣汰的地方。”
“你说说看,你对他们家哪里不满意?”
“我们没有针对吴老板,”陆迦南摇了摇头,“要是他非这么想,那我针对的就是目前所有的供应商和今后可能的供应商,一个都逃不掉。”
虽然如园餐饮虽然挂了一块上市民营企业的金字招牌,但在残酷的资本市场中,餐饮企业并不属于被看好的赛道。
如园是有钱,但在企业的规范化管理方面并没有优势。供应链不完善、管理人员储备不足、内部规范松散等等,都是家族企业里常见的弊端。
在陆迦南接手之前,这些痼疾带来的负面效应已经随着时间的积累不断扩大。
投资者对于如园的任何变动都表现得如同惊弓之鸟,稍有差池立马就要撤资跑路。陆迦南也提心吊胆地悬着一口气,但是有些不讨喜的事情还是得有人去做。
吴老板开设的阳临镇渔业公司虽然不是什么大型名企,注册资本也不高,但从来不愁原料的销路,是闷声发大财的典型代表。
吴老板打电话给陆老爷子时,把话说得死,要么全都用他家的,要么全都不要用。
原料供应商有这样的底气,并不少见。他们不像站在台前直接接触顾客的终端企业,不需要费钱费力地讨好顾客,变着戏法儿搞花式营销。只要有产品,就不用担心客源的问题。
如园的供应商里,这样强势的存在还真不少。
陆迦南回来之后不久,就拜托猎头公司挖来了一批职业经理人,目前负责采购工作的唐经理就是其中之一,从业经验十分丰富。
唐经理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在合法范围内将如园目前所有的供应商翻了一个底朝天,企业怎么起家的、有没有什么黑历史、中途有没有受过行政处罚又改头换面卷土重来等等等等,举着放大镜捋了一遍,果然发现了不少问题,其中之一就是如园的关系户问题。
其实,大闸蟹的用量在整个如园采购的原料里占比很低,主要是酒楼的鲜菜。至于工厂里面需要用到蟹黄的包子、馄饨之类的总量并不高。
陆迦南也是想从小处开刀,为接下来引进的标准化采购系统铺路。
吴老板哪里管那么多有的没的,之所以越过当家的陆迦南,直接找到退休的陆老爷子诉苦,多半还是仗着自己是陆老爷子的外甥。
他和陆迦南隔着几代亲,除了知道这个孩子的名字,其他并不怎么清楚。不过,陆老爷子可是看着他长大的。
如今,冒出来一个孙子,竟然踩到自己头上去了。
当然,陆迦南是亲孙子,他料想陆老爷子也不至于真的会对陆迦南怎么样,关键在于出一口恶气。
“你知道如园亏损那几年,是你大奶奶家那几个孩子低价给我们提供原料的吗?”爷爷开始打亲情牌,大奶奶说的是吴老板的妈妈,“我们可不能过河拆桥。”
“爷爷,您这话说得就小家子气了。”陆迦南将第二只撬开的蟹壳放在江菀柔面前,“我们毕竟是上市企业,再怎么小打小闹也是在外面挂牌的,多少双资本家的眼睛盯着呢。”
爷爷似乎有些生气,又好像没那么生气,“阿园,你是不是看我年纪大,你翅膀就硬了?”
“我翅膀硬不硬和您年纪大不大没关系。”
江菀柔若无其事地加入了混战,“爷爷,您别说吴老板,阿园可是连我都防着的人。吴老板也别拿自己不当外人,您不知道阿园从来都是亲兄弟明算账吗?”
爷爷愣了一下,看他的表情应该是想起了江菀柔之前申请如园的融资被陆迦南拖了好几回才通过方案的事。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怼了一句,“你们两个就相互包庇着吧,我说不过你们。”
“他要是真包庇我,我还能这么辛苦地两头跑吗?”江菀柔指的是被陆迦南充分利用的脑力劳动价值。
这么一说,爷爷忽然觉得陆迦南的不近人情似乎还贯彻得挺彻底。
江菀柔先是放下了筷子,又将手伸向挂在座椅上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一沓资料,“爷爷,你看,这是省里出台的《河蟹商品等级标准》,去年才出台的新规定。我们都是按照国家标准来选择原料供应商的,吴老板要是有意见,您让他好好研究研究国家标准再来闹吧。”
新的规定对大闸蟹的质量检测、评定、包装和存储都有规定,什么样的螃蟹算特级,什么样的算一级,明码标价,清清楚楚。
江菀柔这几天正忙着和如园的同事对供应商陆续送来的样品进行检验。
草木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