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他不许你抢长生莲珠,赵可月也不会死!赵可姿,他害死了你的月儿,害死了你,他难道不该死吗!?”
赵可姿倏地抬头,碧绿的眸子里冻结起比寒冬腊月的大雪还要冰凉的冷漠。
她一字一顿道:“该、死。”
松晏尚未从三人得救的欣喜中回过神来,眼前沈万霄身形骤然一晃,他猛然将赵江眠推开,紧接着便是长指没入血肉的“噗呲”声。
刹那间,松晏错愕地睁大眼——千手观音的左手,穿透沈万霄的胸膛,带出血肉。
沈万霄
松晏愣在原地,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沈万霄平静的面容。
“沈公子!”
“殿下!”
直到旁人惊呼,松晏才如梦初醒,一瞬间血流倒涌,几乎要站不住脚:“沈万霄——”
那边千手观音缩回手,手上鲜血淋漓。她的表情震惊,且带有丝丝缕缕的惊恐:“你竟然没有心!?”
无心者,无悲无喜,不死不灭。
非神非人,非妖非鬼,向来不属三界之内。
沈万霄冷眼看向千手观音,四面八方而来的风吹动他的长裳,撩起满头青丝。下一瞬,他凌空腾起一脚踹上千手观音胸膛,持剑劈向她的脊骨。
青绿业火自剑柄而起,火光灼着长剑。疾风自天际呼啸而过,剑光之下,千手观音一分为二。
一半落地化为赵可姿,伏地呕血。而另一半,大红嫁衣翩跹。
见状,松晏讶异不已:“无烟子!?”
没想到,赵可姿是观音善相魂魄所化。而无烟子,竟是观音恶相。
赵可姿在剧痛之中回头,看清无烟子面容时顿然大惊,眼底欣喜难以掩饰:“月儿!”
她一面喊着,一面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奔着无烟子而去。
“她不是赵可月。”松晏拉住她,语气多有不忍。
赵可姿茫然驻足:“怎、怎么会不是月儿?她明明……”
“赵可月是无烟子转世,而无烟子,”松晏叹气,“是观音恶相。”
赵可姿浑身一震,如遇五雷轰顶。她呆望着不远处红衣裹身的人,不可置信地摇头:“不、不是这样的……她是月儿,她一定是月儿!”
话音未落,她倏然瞧见飞灰,于是无措地看向自己一点点消散的手掌:“我……我怎么……”
“回去吧,”无烟子在这时朝她走来,眼底微红,“回珞珈山,问问观音,近来可还安好。”
赵可姿朝她伸手,灰烬拂过她的发梢:“月儿,我……”
未说完的话消散在风里。无烟子抬手,抓不住纷飞的灰烬。她看着赵可姿消散,化作飞灰携风去往天际。
在那点点余烬里,无烟子眼里渐渐染上猩红。她合掌捏诀,身前猩红的裂隙现于半空,裂隙之中数万万银白的镜面碎片晃眼,镜中恶鬼哭嚎,鬼魅横行。
“不好!”见状,步重面色凝重,“无烟子身上杀孽太重,堕魔了!”
松晏眯眼看清,脸色顿然间变得煞白:“烂柯镜!”
烂柯镜是上古邪物,向来是观音看管着。据说能叫人参天意,窥未来。
世上有无数人心甘情愿地进入烂柯镜,想看自己的以后。也正因如此,数以万计的生灵折于镜中。因为他们在烂柯镜中所见以后,并不是满心盼望着的以后。
镜光强烈刺眼,其间鬼怪裹着血雾而来,尖叫着扑向众人。
弥漫的血雾里,松晏胸口骤疼。他缓缓低头,只见胸前一掌长的剑柄之上,繁复的咒文闪出金灿灿的光芒,恍若满天星辰。暗红剑穗随风摇晃,如同泣血。
承妄剑?
松晏茫然仰头。
云端之上,沈万霄负手而立。他半阖着的眸子里无悲无喜,唯余胜过冬日飘雪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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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晏、松晏!
刺耳的叫喊声几乎穿透鼓膜,震耳欲聋。
松晏紧皱着眉茫然睁眼,眼前赫然是步重那张分外熟悉的面孔。
他呆愣片刻,强烈的日光刺得他双眼发痛。俄顷,他坐起身来,环视四周只见残砖破瓦,杂草丛生。而四下空无一人,只余满目凄凉。
“这是哪?”他挣扎着站起身,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沈万霄沈万霄呢?云沉他们人呢?”
步重伸手扶他:“你先别急。我来时你们都着了无烟子的道,被她带入了烂柯镜里,只有沈万霄一个人还清醒着。
他先救了你,让我带你离开。自己跟着云沉他们进了烂柯镜。”
闻言,松晏心下一紧:“那他们何时能出来?”
“放心吧,”步重拍去他肩上的枯草,“观御虽然混蛋了些,但修为还是值得相信的。有他在,云沉他们不会有事的。”
听他这么说,松晏才稍微松了口气。他正想问些什么,将要开口时忽然先伸手摸了摸心口,那里毫无异样,却又空落落的——
以后。
烂柯镜是与他说,沈万霄最终会杀死他么?
“松晏?”见他失魂落魄,步重不禁好奇问道,“你在那破镜子里都瞧见什么了?”
“没什么,”松晏摇头,不知是出于什么,他并不想让步重知晓此事,转而问,“前不久无烟子刚被沈万霄以缚魔咒镇压,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那缚魔咒他又没弄好,反正我去找你时无烟子就已经跑了,”步重耸肩,“估计是你拽着他入梦,打断了他施法,这才让无烟子逃到赵可姿身体里休养。”
松晏抿唇,无力地辩解:“那、那当时是情况紧急,我要不拽着他一起入梦,姑获鸟肯定就把他咬死了。”
步重长长地“嗯”声。
“……那也不对啊,”松晏琢磨着,“后来梦境崩塌,是因为无烟子被人所伤。她若是躲到了赵可姿体内,又怎么会受伤?”
“说你笨你还不承认,”步重将胳膊肘杵到他肩上,“那赵可姿听信温世昌的胡言乱语,修习邪术,而无烟子又是观音恶相,是神,那必定会被邪气所伤。”
松晏恍然大悟,转头瞥见不远处干涸的池子与池子里枯萎凋亡的荷花,不由皱眉:“你带我来怀香楼做什么?”
“还能干什么?”步重斜乜他,将双手枕在脑后,“我说你要是听小爷我的,拿了灵玉就走,咱们也不至于被一个凡人算计。”
他这话模棱两可,松晏思索半晌,终于隐约明白过来:“你是说……这是一场鸿门宴?”
步重斜他一眼:“是啊,我们都被他赵江眠给骗了,以为他被迫卷入这场恩怨,以至于连命都丢了。但没想到,他才是始作俑者,为了登仙成佛,长生不老,连手足至亲都不肯放过。”
松晏愣住:“……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步重的话掷地有声。
松晏顿时如遭五雷轰顶,险些摔倒在地,好在步重眼疾手快及时扶了他一把,他这才免于一难。
见他难以置信,步重摇着头叹气道:“赵江眠知道自己被崔意星种蛊,即使找来灵玉也活不长,便把算盘打到赵可月和赵可姿身上。”
松晏脸色苍白:“传闻里观音泪能让人长生不老,羽化登仙……他早就知道赵可月是千手观音神骨所化,所以才要将她们二人逼到这等地步,至悲至苦,身死魂消,得见观音……”
“世人皆知观音善相将恶相封印之时,神骨碎裂,碎骨落入人间,享八苦,世代轮回。但鲜有人知,神骨是恶相自己亲手剖下的骨,而非善相负伤遗落的骨。”
松晏倏地抬头。
步重不紧不慢接着道:“神器聚浪可分魂魄。五百年前,恶相借聚浪之力,与善相分离,此后观音双相不再同生,不再同死。
彼时诸神百妖都说善相是无心之人,但恶相偏不信善相四大皆空,于是强行剜下神骨扔到人间,自己却身消魂散。”
“可她既已身消魂散,那这般试探,即便是有了结果,她也无从得知。”
烂柯
步重笑了笑:“一场豪赌罢了。善相若真无情,早该焚了那截骨头,叫这世上再无恶相。
可她偏偏瞒过诸天神佛,叫所有人都以为恶相被封印在菩提山下。除此之外,她还抽出自己一缕魂魄送到人间,让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守着恶相……直到今日,人间的爱恨太浓烈,痴嗔也太浓烈,才叫恶相重新聚魂化形。”
松晏缓缓眨眼:“这么说来,赵可月是恶相神骨,也就是无烟子的神骨。而赵可姿,她是善相的一缕魂魄……
若非赵江眠从中作梗,这一世,善相兴许就能了却无烟子的爱恨痴嗔怨,送她去往极乐。”
步重点头:“嗯。”
“赵江眠还真是摆了好大一盘棋。”
彻底弄明白事情来由后,松晏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刻意接近赵可月,利用崔意星的嫉妒,借她的手让赵可月备受折磨。而后与鬼仙勾结,逼得赵可姿自尽。这样一来,不仅鬼仙从赵可月那里拿到了魂魄,而他也让赵可月心里的怨气恨意更加浓重。
那之后,他再让赵可姿与温世昌接触,修炼邪术,引导她报仇,并装模作样地把保命的灵玉交给赵可姿,以至于赵可姿香消玉殒,无烟子借机现身以后,得知自己错失与观音的又一世,不由落泪。”
“嗯……”步重摸着下巴,“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还想起件事儿来。”
松晏抬眸。
步重接着道:“温世昌是鬼仙的信徒。他帮鬼仙做事,引诱沈万霄自尽,是想借天神献祭之法,增进修为。
但他没想到,沈万霄不仅没死,还误打误撞与你一起进入梦境。因为担心事情败露,所以他借长明灯授予赵可姿邪术,让无烟子受伤,以此摧毁梦境,并且杀死姑获鸟,想害死你们二人。
与此同时,他察觉到若风进如温宅,便想杀人灭口,趁他不备将若风推入池中,但他并不知晓,云沉一直在找若风。
那……悬山朱蟒是谁找来的?”
松晏沉吟片刻,道:“应该是鬼仙,你还记不记得,那池子里全是白冰鱼。既然有白冰鱼,那神器应该就在不远处,悬山朱蟒应该是他找来看守神器的。
只是他起初并没想到,我与沈万霄会找去温家,等他意识到后为时已晚,只好弃了付绮。他为此元气大伤,才会与赵江眠联手,要取恶相魂魄助长修为。”
步重纳闷:“他既然知道神器在那里,那为何不自己拿着?”
松晏无奈地摇头,心道这些人心机深沉,他实在算不明白。
若是师父还在,指不定此时已解开所有谜团,根本不用他在这儿费心费神地瞎猜。
“先前的一切都说得通,”他皱紧眉:“但赵可姿重生,为何要披着温世昌的皮?”
“耀武扬威呗,”步重解释说,“就好比猎人杀死猎物以后,总要留下些东西,比如虎皮,或者狼牙……总之就是要向别人炫耀,这猎物是死在我手里的。
鬼仙既已得到魂魄,便不再需要温世昌那点微薄的献祭。于他而言,温世昌不过是一颗弃子。
赵江眠正是看穿这一点,所以毫无顾忌地杀死温世昌,然后将他的皮扒下交给恶相,这样也好在我们面前上演一出撕皮复仇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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