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松晏不胜唏嘘,“难怪你总说凡人心思歹毒,防不胜防……今日我算是领教了。”
步重嗤笑:“总之你离那些人远些,凡人也好,神仙也罢,总归与我们不是一路人。”
他稍作停顿,回头望向松晏,接着说,“还有观御,你最好也别和他走得太近。”
“可是我……”松晏犹豫着,摸到袖子里的糖人。他知道步重并不喜欢沈万霄,甚至有几分讨厌,于是吞吞吐吐不知该不该说。
步重瞧出他的异样,索性以一种调侃的语气问:“你喜欢上他了?”
“没有!”松晏矢口否认,心却跳的飞快。
他慌张地松开袖里的糖人,神情微恼:“你没事瞎说什么?虽然、虽然他人挺好的,不像传闻里那般脾性恶劣,但他也不会……不会是我喜欢的人。”
步重听出他后半句话里的迟疑,心下不由叹气,小声嘀咕道:“真不知道他给你灌的什么迷魂汤……”
“什么?”
“没什么,”步重踏出几步,又折回来问,“先前观御说将灵玉给你,你拿到了么?”
松晏摇头:“没来得及。”
闻言,步重点头,之后扯着他便往怀香楼外走:“你先去客栈等我。”
松晏不肯,猜他是要找观御拿灵玉,更加不愿意先走:“你要去烂柯镜里吗?我和你一起。”
“不用,我一个人就够了。”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你还是带我去吧!”
“你能出什么力?”
“沈万霄不好说话的。若是你一个人去,他肯定不会将灵玉给你。”
“……”
两人僵持良久,步重终于妥协:“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松晏笑弯了眼:“莫说一件事,三件我都答应。”
“拿到灵玉,就随我往南边去,不再在此地逗留。”
这事简单,松晏却无法一口答应。
他还惦记着沈万霄说的,入夜后带他去新捏的糖人。
“这天色都已经这么晚了,从烂柯镜里出来兴许都是明日傍晚了,要不……”他与步重商量道,“要不后天再走?”
步重断然回绝。
“好吧。”见他不肯再退让,松晏只好答应。
他无不可惜的想,终究是与那个新的糖人无缘。
-
烂柯镜中。
四下里藤蔓疯长,遮天蔽日。繁茂的绿丛中不见日光,举目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空气里漂浮着黏腻潮湿的雾气,它们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悄然缠上脖颈,缚住身子,让人寸步难行。
浓郁凝滞的雾气中,一点微弱的火光荡开林间浓重的墨色,晕出一圈青白。
持火的人着一身鸦青衣裳,三千墨发高束。他身形颀长,气质清冷,饶是污血溅到脸上,也难挡周身矜贵之气。
周遭密林中半点动静也无,万籁俱寂,便是连飞鸟也毫无影踪,死气沉沉。
沈万霄一手掌着火,一手紧抓着被那枚血浸透的长命锁。他缓缓前行,被洞穿的胸口鲜血簌簌,将鸦青长衫染成作乌紫,触目惊心。
先前无烟子召出烂柯镜时,那傻狐狸不管不顾地挡到他身前时,系着长命锁的红绳被镜中厉鬼强行扯断,随后叮呤当啷地碎成两半。
这长命锁乃是菩提根所制,能引人入梦,亦能抵挡邪祟侵扰。当时长命锁碎裂,失去庇佑之能,天地煞气便尽数涌向松晏,若非步重及时赶来,舍身相护,只怕此时松晏已魂飞魄散。
思及此,沈万霄长指微蜷。
如今没了长命锁,只怕那些妖魔要扰得松晏不得安眠。
沈万霄脚步稍顿。先前他曾听说章尾山有一老神仙,其人鹤发童颜,身高不过三尺,生来便瘸着一条腿,他生有一双巧手,能修复世间万物。无论是凡间俗物,还是天界神器,亦或是妖魔界的邪物,只要经由他手,都能完好如初。
等事情结束,便往章尾山去一趟。
倏地,沈万霄微微偏头。一把浅金色的、薄如蝉翼的刀刃飞快从颈侧划过,斩下他的发丝。几乎只差一厘,便能取人性命。
他攥着长命锁的手骤然收紧,另一只手两指夹住刀刃,用力往前一拽。力度之大,几乎要将刀刃折断。
而赵江眠借力往上一跃。他双目猩红,自沈万霄手里抽出那把短匕,怒气冲冲地径直朝着沈万霄面门刺去:“沈万霄,受死吧!”
电光火石间,沈万霄单手擒住他持刀的手。只见那短匕刀刃极薄,透明如冰,唯独沾到血的地方泛起金光。它玄色的刀柄上雕刻着奔腾的山海,山峦海浪间漆着朱砂,宛若渗血。
聚浪。
沈万霄微微分神。赵江眠手里的,竟然是天界行刑时用的神匕聚浪。
一千多年前,掌刑的神便是用这把剑刺穿他的喉咙,此后神识尽散,坠入人间。
罪神与天同岁,寻常物什难以令他受伤,或者死亡。独有神匕聚浪,诛罪神,斩恶佛。
见未得手,赵江眠身形一转,飞身抬脚踹向他的胸口。
沈万霄反应迅速,立马抬手格挡。
对方旋即弯腰往下,手里聚浪横向划过沈万霄精瘦的腰腹。
见状,沈万霄眸色一暗。他疾速后退,脚尖擦过地面,扬起满地落叶。须臾之间,承妄剑于他手中显形,剑上九天业火熊熊燃烧着,照亮一方天地。
“沈万霄,”赵江眠却不惧他,反而是一步步逼近,眼里的邪念愈深,“你不要忘了,九天业火烧世间一切浊念,所有鬼神皆惧。”
剑光划破黏稠的空气。眨眼间沈万霄已至赵江眠身前,承妄剑与聚浪相撞,震开浓雾,擦出点点碎火。
纷飞的碎火之中,赵江眠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腥红的眸子里流淌出浓重的贪婪自私。他旋身避开承妄剑剑气,手中聚浪堪堪从沈万霄肩上擦过:“烂柯镜里,可不止你我二人。”
闻言,沈万霄脸色骤冷,身周萦绕的雾气仿佛活物一般蚕食着剑上烈火。与此同时,密林中传出一声又一声惨叫。
赵江眠双眼微眯,笑道:“忘了告诉你,烂柯镜里有朱雀血妖,它最是喜欢九天业火。”
朱雀以九天业火为食,是看守神狱的四兽之一,受世人尊敬。而朱雀的血,得九天业火滋养,只会长出恶念,如饕餮一般吞食世间万物,世人便称它为朱雀血妖。
“哥哥!”火舌燎过脸颊,若风骤然惊醒,眼前赫然是滔天的火海。
云沉被卷在弥天的火光之中。他双目紧闭,神识尚被困在幻境之中,故而对若风焦急的呼喊置若罔闻,不省人事。
眼看着那火越烧越烈,蒸腾的热气几乎要将人烫熟,若风来不及多想,飞身直扑向那片火海。
沈万霄抬眸,眸子里映出裹在雾里的团团火焰,神情冷漠。
“沈万霄,天道无情,它从来不会救这世上疾苦,你又何必效忠于它?以你的本事,去妖魔道自当称帝,何苦屈居于天界?”
赵江眠浅笑起来,似乎对如今的情景很是满意,火光将他苍白的脸色映照的更加可怖。
“你不是人。”沈万霄定定望着他。
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赵江眠仰天长笑,良久,他才缓声说:“人如今这世道,做人有什么好?身份低微,猪狗不如,就为了一口吃的,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不得不卖给别人做奴才,做人有什么好!?”
他额上青筋暴起,满怀恨意:“比起做人,还不如去做妖,做鬼,至少不用成日与野狗抢食!”
沈万霄沉默着,眼底一片寒凉。独行世间这么多年,他已见过太多赵江眠这样的人,恨天道不公,恨天道寡情,最终一步步走进深渊,泥足深陷,无药可救。
恨意让赵江眠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沈万霄,天神早就该死,你也是!”
他跳起身来,聚浪自上而下刺下,不偏不倚扎向沈万霄流血的伤口。
沈万霄一动不动,他看着聚浪落下,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阿眠!”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高大的黑影自林间疾速奔来,挡在沈万霄身前。
在这一声亲昵的呼唤声里,聚浪没入血肉,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
赵江眠紧紧抓着刀柄,睫毛上坠着血珠,难掩满目错愕。
初醒
秦期费力地抓住赵江眠手腕。
由于常年抚琴弄剑,他的掌心里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平日里赵江眠最喜欢摸这些茧,因为他觉得这些茧子是与秦期一道长大的,他抚摸着它们,便是在触碰他与秦期之间未能相伴的那些少年时光。
但今日,这些茧子磨得赵江眠生疼,以至于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秦兄。”
秦期含糊应声,口中鲜血直流。聚浪穿身而过,疼痛万分,但他脸上的神情却非痛苦,而是哀求。
他断断续续地说:“阿眠,不要一错、再错。”
这些话无疑刺痛了赵江眠。他猛地抽出手,任由那把短匕扎在秦期胸口。
在秦期逐渐涣散的眼睛里,赵江眠的神色变得格外冷漠。
他居高临下道:“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是他们!!!”
疼痛让秦期止不住地痉挛。聚浪上沾着天神的血,凝着千万年来神明的恶意。这些东西,并非是他凡胎肉体所能承受的。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视野变得模糊,却仍执拗地仰头,固执地劝他:“阿眠,收手罢!”
赵江眠不敢低头看他。他的十指隐隐发颤,藏匿在一片漆黑里的神色也隐有动容。
但他最终也只是含恨望向沈万霄:“你早知道!”
沈万霄抱剑而立,冷眼旁观。
“阿眠,别再做错事”秦期苦苦哀求。
他抓着聚浪的手手背上显出裂纹。它们一寸又一寸,缓慢却片刻不停地爬满手臂、胳膊最后爬上肩颈脖颈,如同细蛇一般往他脸上爬去。
赵江眠咬紧牙,腮帮子都在发酸。他紧攥着拳头,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眼睁睁看着那些碎纹爬满秦期的身体,说出的话格外无情:“这都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
闻言,秦期发出一声轻笑。他仰面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感受着体内的经脉一寸寸断裂,眼前已是一片漆黑,再不能视物。周遭的浓雾争先恐后地灌入他的口鼻,让四肢百骸都发僵。
“阿眠,”他强撑着一口气,半哄半劝,“我不怨你是我、我没照顾好你,是我错了阿眠,跟我回去吧我们回京城。”
赵江眠稍稍抬头,仿佛害怕猩红的眸子里水珠会不听使唤地滚落。
“聚浪杀人不留魂,”沈万霄在此时出声,语气尤为淡漠,“此后一别,再无相见。”
赵江眠气息不稳。他强行咽下嗓子里的酸涩:“不见最好,也省得我费心作戏。”
这些话犹如刀山火海,直教人肝肠寸断,肠穿肚烂。
草木谷